月下小馆蒜烤茄子(2 / 2)

“是你们山庄的试炼赛?”

“没错,万法山庄每三年进行试炼赛,所有年级的弟子都可参加。当时我跟另外四人的剑阵叫‘湛卢’,师父们早说我们天资高又刻苦,彼此配合默契,终于如愿杀到决赛,对手就是吕天齐领头的‘鱼肠’阵。”

老板不再开口,听道人继续说着。

“那一场比赛我至今记忆犹新,虽然只是用木剑,但无比激烈。跟吕天齐配合的四个人可说不堪一击,我们很快破了他们的阵型,将那四个人一一击倒,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这时他们剩下的唯一一个人——吕天齐,突然冲入我们阵中,没有配合,甚至没有剑招,纯粹凭着天赋和勇绝,以一敌五,将我们一度冲得七零八落,观众席上阵阵叫好,都是为他助威。

“当然,最终他寡不敌众,打到站不起来,还是输了这场比赛……”道人放下酒杯,瞳孔有些涣散,仿佛跌进了过去的时光。

晚上,月亮很圆。

谢敬和与四个同伴凑在一起吃饭,个个都有些愤愤。

“那些人是怎么回事,明明赢的是我们,结果吕天齐还大出一回风头,我们倒成了背景。”一个少年道。

“就是,师父不也狠狠责骂他了吗?本门剑阵讲的是团队配合,想一个人单打独斗,来什么万法山庄!”另一个附和道。

“那些人说什么他是被四个队友连累,但凡队友顶事一点,冠军不会是我们。要我说,这都是狗屁,他倒是想跟顶事的组阵,但谁愿意啊!那家伙在剑法上的确是个天才,但狂得都没边了。跟人练剑的时候,总是把人打得灰头土脸,跟他一个阵的人,若是输了,更被各种羞辱。久而久之,凡是有点水准的人都宁可离他远点,自然只剩点不入流的家伙,为了沾光还肯跟他一队。”

“敬和,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谢敬和抬头,“我也没什么说的,反正是赢了。”

“对了,你那梅师姐知道吗?”

“这……应该听说了吧,我还没见她。”敬和红了脸,道。

“你这小子就是笨哪!这等事情还不亲自去找她说!”

“以前你老说学艺不精怕配不上她,现在都是山庄的第一了,还有什么担心!”

“借这个由头去表白啦!有兄弟们给你壮胆!”

几个伙伴七嘴八舌地起哄,一窝蜂拱起来,不由分说把谢敬和架了,往小梅住的方向去了。

刚上后山,他们一众人在高处,老远就看见下面一点的平地立着一个人。月光把她的影子拖在岩石上,拽得老长。

“那是……梅师姐?”有眼力好的看过去,道。

“她怎么会一个人在这?”谢敬和惊道。

“等人?”

“等谁?”

“说不定就等你呢。”

“乱说什么!”

“天赐良机,错过后悔。”

“你是不是带种的啊,再不主动一点,黄花菜都凉了!”

几个师兄弟嘻嘻哈哈地推着谢敬和,这时,却突然发现下面多了一条人影,高高大大,是个男生。

他们都不出声了,伸着脖子盯了一会,最眼尖的一个低声吐出三个字:“吕天齐……”

“他来做什么?”

“该不是对小梅……”

“他要是敢对小梅乱来,我、我……”谢敬和心头一紧,把手都搭在了剑柄上。以风言风语中吕天齐的形象,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从下方传上来一句话,由于风向的关系,异常清晰。

“知道是你,我就不来了。”吕天齐看了看女孩,转身,踏步欲走。

“别……”小梅跑上去,从身后拉住他的袖子。

谢敬和感到好像有一个雷打在他耳朵里,整个脑子嗡嗡响着。

月光毫无保留地照在吕天齐身上,他穿的不是自家的土棉布,也不是流行到廉价的蓝衣,甚至不是那件极为拉风的银灰劲装,而是里面一身白衣,从右肩披下暗红的一幅,在腰际用宽腰带束了一下——其实那暗红的本是他的外套,在前日的比赛中几乎撕成了破布,但这么随意的一披反而像是自成一派的风格。他脸上有着青紫,也是前天留下的。

“你怎么不去喜欢那个谢敬和,难道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他吗?”吕天齐停下脚步,但没回头,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他是个好人,但我不知该喜欢他什么。”女孩一愣,继而接着哀恳,“你不一样,就算你被逐出师门,我也愿意跟着你……”

谢敬和脑子里的雷声更大了。他身边的人都安静得要死。

崖下的男生立了一会,万籁俱寂,全世界像是都在等他的答案。

而最终,他深叹口气。

“我不想耽误你,松开!”他强硬地分开小梅的手指,踏步走掉了。

半个时辰后,常来饭庄的门被敲开了。

胖老板娘本来想说已经打烊,但看到谢敬和的脸,她什么也没说,让他进来坐了。

“小哥要什么?”

“苦瓜,不要焯。”

于是翠绿的一盘端上,谢敬和大口吃着,“咔嚓咔嚓”的脆响从牙缝间传出,同时大片大片的眼泪从脸上滑下。

“那么苦,就不要吃了!”胖老板娘在一边看了很久,最终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就是我要讲的故事……”三十年后的小饭馆里,冲虚道长叹了口气,“说我羡慕过吕天齐,很多人都要吃惊或者大笑吧。”

“您现在还是一直点茄子。”

“是啊,到最后我还是吃不惯苦瓜。”道人苦笑。

“说起来,我这儿也有个小故事,您要听吗?”

“……”

“……道长?”老板起身来看,道人伏在桌上,竟是不胜酒力,睡着了。

老板坐下来,一手搭在另一手的手腕上,却还是说了下去。

“大约四五年前,有个客人常来我店里。清炒、白灼、蒜蓉……后面总是接一种菜:苦瓜。而且不焯水。

“他举手投足都霸道且傲气十足,像他的饮食习惯一般令人印象深刻。

“他有位漂亮妻子,跟他来过一两次,能看出,她对苦瓜并不喜爱,勉强跟着吃。

“他来的时候,人们总像不知被谁驱遣,自发地都坐到柜台另一边去,揪成小团,叽叽喳喳。我知道他们在议论他,他自己也知道,但是听不清任何话。

“我问过他,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他抬起头,哼了一声:‘我从来就不在乎!’

“然而后来有一天,下着大雨,电闪雷鸣,我以为不会有客人上门的时候,他跌跌撞撞地进来,身上一股酒气。

“当时我已经准备去取苦瓜了,他却在身后说:‘茄子。’

“我迟疑地看了他好久,他也不说话,最后我问:‘怎么做?’

“‘怎么做都行。’他回答。

“于是我用蒜烤的给他。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点茄子,’吃了几口,他说。

“‘吃得惯吗?’我问。

“‘呸!’他吐出来,‘不好吃!’

“然后他就走了,浑身上下都在滴水地消失在雨里。

“第二天我听到有人谈起他,这次终于听清了一点点,他妻子终于也受不了,离开他了。

“我当时以为他会再来,然而终于没有,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

老板轻声吐出这最后一句,抬起眼睛,不再说话。

房间里很安静,轻柔的曙光从窗缝中透进来,天不知何时已经亮了。

于是她站起身,去吹熄灯火,默默收拾,准备打烊。

推开门,门外站着一位妇人,四五十年纪,很静好的容颜,领着个乖巧的孩子。

老板看见她,点了下头:“冲虚道长在里面呢,喝了点酒睡着了,让您担心了吧。”

“哪里,是外子给您添麻烦了。”妇人还礼,说道。

她喊下几个着道袍的弟子,将醉酒的道人扶上他们来的马车,道了别,吱悠悠地走了。

老板眯着眼睛,看晨光的金色涂抹在马车的后沿,许久,消失不见了,才回屋继续收拾,把瓜菜都装到筐里。

一不小心,两颗蔬菜掉了出来,正是一条茄子,一根苦瓜。

老板蹲下,把两个都捡起来,笑着摇头,像是跟它们说话:“你们啊,总在羡慕别的蔬菜,然而终归又不能成为别的蔬菜,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