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完粥的珍荣见砚君脚步仓惶,身上披着一件没见过的外氅,奇道:“谁的大氅?”砚君收敛神思,岔开话说:“我看陈大爷、陈二爷家又送来大桶粥,我们去帮忙散发。天气寒冷,热饭转眼冰凉,不快快送到他们手中,没法吃了。”说完又忙活起来,只是再也不向七爷所在的那个方向走。
前后忙了半个时辰,太阳升起老高,城上守兵驱散了闲杂人等,又开始点火炮威吓敌人。砚君与珍荣壮着胆子,躲在下城墙的过道口,远远地看士兵们点燃火引,轰然巨响,整个城头震起来。在城上看,反而不像在城里听声音那么恐怖。
那些铁蓝色军服的大新士兵训练有素,几乎个个掌握操练火炮的技巧。负责发号施令的正是七爷,他沉着老练,口令严整,简直像专管火炮的统领。
砚君深感惊异。她仿佛听苏牧亭说过三五句,大新逆贼本来没什么了不起,造反多年,被昱朝打得东躲西藏。忽有一天,他们得到火器,一发不可收拾,不仅昱朝焦头烂额,昱朝亡后,他们一举赶走了攻入京城的大庚天王。
苏牧亭本人仅有道听途说的印象,于是描述时,就仿佛一个顽童碰巧捡到石块,打跑了赤手空拳的对手。苏牧亭的神态总像是欷歔:可惜捡到石块的不是昱朝。
事实绝非父亲所知的那么简单。砚君想。他们对火器的掌握,远非朝夕之功。父亲对他们的所知,谬误颇多,也许昱朝的达官贵人们,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些“逆贼”。
在城上巡视的七爷从每个炮手的身后走过,沉着脸不苟言笑,但双眼犀利如鹰。即便是那双眼睛,也没有找出他的士兵哪里有破绽。他抬起头瞥见砚君,立刻很不高兴地大力挥手让她赶紧走,神情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好看的?”砚君脑中适时地配上了他刚才说过的话:“你是敌方的探子吗?!”她想这辈子也算见识过火炮的威风了,捂着耳朵,匆匆地离开。
脚下的城墙在颤抖,砚君与珍荣相互搀扶,不敢迈大步伐,唯恐摔倒。
这轮火炮明显不及之前密集,大约妙高山人未料到城中有这么多火炮,而守兵有意节约弹药,双方都不轻举妄动了。
“你看见城外那些白衣服了吗?那么多人!”珍荣犹自心惊,惴惴地说:“我听城头上的人说,妙高山人以前在大庚地界上闹得凶。别看他们装备破破烂烂,攻城从未失手。万一失守,我们要死在这儿吗?简直冤枉死了!万里迢迢地跑到落乌郡来送死,算什么事!”
砚君不答话,国破时苏砚君没有直接感触,家亡时她也没有亲眼目睹,反而是这座异乡的城,与她的存亡休戚相关。复辟党在忙他们自己的伟业,曾被大昱褒奖的妙高山人正忙着要来屠城,反而是从前传闻失真的逆贼,与她生死与共。
珍荣又担忧地问:“你看火炮能打赢吗?”
“打仗的事情我也不懂。”砚君说着将大氅两侧的毛边向中间拢了拢。
打垮了大昱、大庚的火炮,究竟是恐怖一点好吓退妙高山人,还是不恐怖才好?砚君一时迷惘,只是想到城头那些隆隆作响的大家伙,元宝京说“城不会有事”似乎有道理。
想到元宝京,又想起:陈景初送他出城去,怎么能在封城的时候回来?必定是有别的出路。可是元宝京神出鬼没,想找他未必能找到,他的法子也未必肯拿出来给她们用。他在乎的是火铳,仿佛这城里的人既然跟了大新,死活都与他无关。
“先不回悦仙楼。”砚君说,“回去坐在房间里,还是心神不宁。不如去集瑰堂看看。”她见珍荣越走越冷,解开外氅。七爷的大氅做得又大又厚实,两个女子合披也未显局促。
伙计老冯守在劫后余生的店铺里,珍荣先夸道:“集瑰堂烧了,陈掌柜还在城头上帮忙,真是顾全大局、舍己为人。”老冯摇头苦笑:“东西没有烧坏多少,不及被偷的多。”说着,向城头方向眺望,“集瑰堂不严重,可陈家被烧不是小事。大爷气得哟——啊,那辆车,应该是我们掌柜。”
陈景初是骑马去的,搭了方星沅的马车回来。老冯对他知根知底,急忙抖开臂弯里的毯子迎上前,问:“掌柜,腿又疼?我去请医生吧。”陈景初摆手说:“在城上受点凉,不要麻烦了。”看见砚君主仆在,他含笑说:“火没有烧到里面,总算留着待客的地方。苏小姐进去说话吧。”
珍荣要道谢,砚君却不动。她们两人披着一件大氅,有一人不动,另一人也动弹不得。驾车的方星沅看见她们披的那大氅,奇道:“这不是七爷的吗?”
大氅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居然被她认出来,砚君顿感一丝尴尬,脸不由得红了。陈景初吩咐老冯说:“从里面多找几件连帽斗篷,给苏小姐换下来。”又对砚君解释:“七爷还在城上守卫,他还用得着。”老冯手脚麻利,正要去取,砚君阻拦道:“我同曲先生说好,中午还要再帮他去送饭。到时候将大氅还给七爷,不必麻烦别人专跑一趟。”方星沅听了,古怪地看砚君一眼,说:“苏小姐,我有话对你讲。”陈景初看见她使眼色,便对珍荣道:“珍荣姑娘请先到屋里稍坐一会儿。”留下方星沅与砚君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