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河谷里的巨佛(1 / 2)

在蔚蓝色的,和平的天空下,我们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朝野人山区走去。山路崎岖,路边的树枝不停地割划着我们已不成形的面孔,而脚下便是被我们踏进污泥中的枝叶,溅出的泥水沾满了我们全身。荒林野地里,连渺茫的呼声也没有一点。只有粗糙枯槁的灰褐色树皮,剑麻、棕榈、蕨类、七叶树。它们或是垂头丧气,或是狰狞舞爪,带着极不友好的神情,像尸体那样无力地垂趟在丛林下,从露水迷朦中,显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态。一阵阵难言的惆怅,空虚的感觉突然袭来,使我的神经难以忍受,令我全身发冷……

“我他妈的真有点受不了啦——!”我突然跪倒在地,拔出手枪,对准了我自己的太阳穴,就在我扣动扳机的一刹那,朵嘎一下扑了过来,子弹擦着我的头皮飞了出去……

枪声引起了一阵混乱,队员们围了过来,我禁不住涌出泪水爬在地上大哭起来……朵嘎说:

“队长,你要是自杀,我也跟你一起死,我也朝他们开过枪!”

“连长,我们理解你,你是为了我们大家才不得不下令的,我们也都朝自已的人开过枪……”

“连长,你没有罪,你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

“连长,用百十号兄弟们的性命,换了上千敌人的命,这值了!兄弟们不会怪罪你的!”国栋一下抱住我说:

“哥,我钦佩你,你是个男子汉,你不能死,你难道忍心丢下我们不管吗?”

“这他妈是在革谁的命,整天批来斗去搞窝里斗,让敌人钻了空子,能不失败吗。”

“对!我看兄弟们的死都怪上面无能。”

“我看他们死得太冤了。”……

一阵纷乱的吵杂声一下把我惊醒过来,就从这时开始,使我对战争有了新的认识。自逃亡以来,我们曾参加过一些小型战斗,但并不热衷于战争,“我从不想卷入战争,又不得不去战斗,也从不想呆在国外,更不想在碉堡里用机枪射击外人”。当我看见机枪子弹打在克钦族小伙脑门上时,血花四溅。当这些喷泉似的子弹接近那些克钦族人或廓尔喀人的时候,他们开始倒下。很快的,一具具尸体躺成一片。当所有的克钦族人或廓尔喀人,趴下开始还击”,我们却射击了整整9个小时,用光了几千发子弹,尸体的鲜血染红了土地、野草或石头。我们打完了所有的机枪子弹,又用步枪冲锋枪继续射击,接着又打光了另外几百发步枪子弹,或冲锋枪子弹。可能造成了他们约一千人的伤亡,我并不知道我们到底打死了多少人,这实再太可怕了,想象一下都会让我们作呕。我们几乎消灭了一个营的进攻部队,周围的地上、树上都染红了,我听见老缅指挥官在后面歇斯底里的喊叫!“冲冲冲,后退就是死路一条”。那时他们跑也跑不快了,他们的前进道路已堆满了尸体。这完全在于他们没有掩护。或政府军根本没把他们当人看,从这一刻起,金三角的战争中很少有俘虏……

当我清醒过来后,马上想到我的责任时便说:

“记住,战争中,真理是如此地宝贵,以至于使得我们要用谎言来保护它。”

当我们赶上营部时,己经是第三天早上在一个叫孟杯的小村寨,这里风景秀美,四周都是丛林。寨子一角有一排铁皮房子,是游击队以前举事时的据点,令人想不到的是,不几年,曾经辉煌一时,打出一派大好形势的游击队,又退回到了起点上。而此时的一营包括我们在内,只剩下了三百多人,跟一个大点的土匪窝差不多,剩下的知青也就那么几个人了。好在刚走进寨子,便碰到前来迎接我们的志朋和卫生员王昆生等知青,大伙几乎抱在一起同贺生死离别之情,但谁都回避不谈,人人都想知道的一个事实。今后该如何办……

整肃的结果是军事上失利,根据地遭到破坏,许多领导人牺牲或下落不明,有的甚致背叛了革命,投到了政府军的怀抱。而金三角的群众并未发动起来,他们宁愿为土司干,也不肯站在革命一边。内部由于诸多克观因素和文化视野的差异,知青与当地游击队员关系越来越紧张,游击队的日子也越来越艰苦难熬了。营部为了应对眼前的困难,又一次进行了缩编,也许是为了防止知青们的哗变,我们被分别编到各排。我到二连担任副连长,而实际编制人数还不过一个加强排。而一排下又派去了一个对高谈阔论知青,怀有天然敌意的瓦族岩蒙担任排长,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雨季一过,政府军并未让游击队有过多的喘息之机,立即开始了旱季大扫荡行动。很快萨尔温江流域一带的各重要据点,全落入政府军手中。游击队除了老林边缘的几个村寨,已再无退路。为防止政府军突袭孟杯,我和国栋所在的两个排,被分别派往巴姆和帕海两个隘口防守,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清晨我们二连赶到了帕海。

帕海并非是什么山巅隘口,而是两山之间河谷中的一小块平坝,平坝里全是荒滩乱石,没人居住,当我们进入河谷后,我惊呆了:

峡谷南侧一堵约莫三公里的悬崖。崖上满布着洞穴,笔直的正面则镶嵌入一座大佛像,右侧一公里处则另有一处稍微小的佛像。如果以著名的敦煌千佛洞来形容此地,此处在极盛时期,至少有十倍敦煌的规模。随著阳光的位置,整个岩壁竟会出现不同的色泽变化:清晨呈现出灰赭色,与谷中河滩的土黄色相搭和。然後,阳光出现,岩壁由灰开始温暖泛红,正午时分,则是强烈的金色与咖啡色,几乎令人无法正视,日落後又逐渐成为淡紫色,与天空的馀晖相搭和。两座大佛像,上千个洞穴的佛龕,自然界的神奇加上山脉的浑厚庄严。我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

“这里简直成了神仙在的地方!”朵嘎忙回应说

“我听阿爷说过有个神仙谷,也许就是这里,这是神仙在的乐园。”不料却听到连长不满地说:

“雕像的存在只不过为人们提供了其他崇拜的偶像,是对革命者的侮辱。这些造像立在那里受人尊敬是错误的,必须摧毁,使之现在和将来都不再成为崇拜对象。”而我也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虽不懂考古,但我能估计出,这里的佛像石雕至少已超过一千五百年历史、它是人类的文化遗产。是全人类宝贵的古迹,不但不能摧毁,更应该严加保护。”

“那好啊,请你解释一下这些神都代表些什么?它们又给人类代来什么?神灵又是什么?”而朵嘎却抢着回答:

“爷爷说过,妖魔、鬼怪、神佛和神灵,都有着不同的故事,神灵是由无烟之神创造的,他们没有任何形状或形式。”连长哈哈大笑起来说:

“那么他们是讨厌人类了,所以也必须革它们的命,把它们消灭掉,否则它们就会杀了我们。”……

我无心听他们对神的辩论,一心只想看看这世界著名的文物古迹。因为在我的老家,也有一尊刻在崖石上的大黑天神,约十多米高。而我现在惊讶地看到了一个比我家乡那个黑火天神,还高出五倍的立式大佛,约五十到六十米之高,我想,这一定是世界上最高的石释迦立佛了。它站立在凹进去的石窟中,全身金色晃耀,宝饰焕烂,分身别铸,总合成立。姿态庄严,额嵌毫光珠,身着水纹衣,背衬以金龙盘绕的光轮,庄严肃穆颇具宗教艺术魅力。突然,我感到佛像似乎睁大了双眼,怒视着洞前来来去去的战士们,我以为眼花了,忙揉揉眼再仰头观看,这次真看清了,但给我的却是一幅忧伤的神情,我一下预感到会不会是有什么情况要发生,忙拉住朵嘎走了出去……

进入到巨佛身边的洞窟里,在这三公里长的岩壁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石窟约6000余座。石窟群中有6尊傍山而凿的佛像,其中两尊大佛,一尊身着红色袈裟,另一尊身披蓝色袈裟。我并不知道这立佛的名字,也不明白古人开凿雕刻的函义。却被它精湛技巧和精美的造型所折服了。然儿可惜的是,这里在这此之前,就遭到战火和人为的巨大破坏,满地是炸烂了的佛像,或庙宇的残垣断壁……

就在我进入一个石窟内,欣赏洞顶那精美的壁画时,这时几个战士跟着连长来到巨佛前,一个战士指了指巨佛说:

“连长,这站在窝里的笨蛋,像不像老佤崇拜的图腾。”

“连长,你看它那巨大的肚子里会不会藏着财宝?”

“那你就钻进去看看呀。”

“好的,我从它的腿上凿个洞钻进去。”说完端起冲锋枪朝巨佛的腿部打去……

一听到枪声,我慌忙跑出洞来,看到几个战士正描着巨佛的腿开枪,把得石渣满天飞。被子弹沾起的碎石片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了连长的头上,痛得连长对着巨佛大骂起来:

“你这该死的老古懂,你要敢杀我们一个,我就革了你的命!”我忙大声喊起来:

“停下!停下!它不是敌人,是文物。你们怎么可以随便破坏文物呀,这是属于人类的古文化遗产……”

而就在我话未说完时突然刮起一阵风来,一阵黄沙迷住了我们的眼睛,大家都忙着擦眼睛。连长还真火了,夺过战士手中的冲锋枪,对着巨佛的头部打起来。而他身边的几个战士,更加放肆地用枪或火箭筒,像作打靶训练一样,朝巨佛大打开了。很快一座精美的,上千年的人类遗产,倾刻间被野蛮地无知的蠢货们,打得千窗百孔,巨佛的脸被火箭弹炸去了半边,剩下的一半满是枪眼成了麻脸,身上满是大洞参小洞溃烂不堪,右腿小腿被炸飞了。而这尊巨型佛像重约200吨,可神奇的是,它却全凭一条腿支撑着这巨大的身躯而不倒下,似乎傲慢地告诉那群无知愚蠢野蛮的人,“你们笑吧,可悲可恶的人,就是这样我也比你们活得珍贵而长远”。

我心痛地扶起跪在地上的朵嘎,看着那群毁坏珍贵文化遗产后,哈哈大笑而去的人,不由得悲哀地自语道:

“我们失败而灭亡的日子不远了,天不容跳蚤长大也是有原因的。”

我们三十多人,住在一座山崖下一幢用石头叠成的平顶房里,前面是一条以前就有的战壕,战壕前是一片乱石荒滩,一片凄凉。而在平顶房后,山崖下看到的只是佛像形状的石窟和佛像的残骸,石窟外到处是碎石和黄土块。有的只剩下一个佛像的形状,佛像巨大的胳膊留下的凹痕清晰可见。佛像不见了,但仰头而望,仍不难想象当年的壮观景象。石窟下,一侧的台阶拾级而上,进入底部为八角形、顶部为圆形的佛龛殿堂,只见殿堂内一个个空凹的佛龛。佛龛殿堂内雕刻着的数以万计的佛像,和画有艺术精湛的彩色壁画,现在已失去了踪迹。所有殿堂内只有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隐约可见零星的兰色和红色。……

连长决定把连部设在只剩下一半的圆形殿堂里,当我们带着几个战士推开破门时,一具烧焦了的尸体倒了下来,把大家吓了一跳。当一名战士抬脚朝尸体踢去,一下尸体竟燃烧起来,战士一慌撞在门框上,无端地把门梁撞落砸在他头上,把他砸倒在地。我忙抱起战士,他正是第一个朝巨佛开枪的人,没哼一声便死去了。我们都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是白磷,这种物质只要一敲打它,它就会燃烧起来,看来这尸体是被磷烧死的。

我们只好回到平顶房里,连长和我面对面的坐在弹药箱上谁都没说话。吃过饭后,天色己黑了下来,我们俩都没有睡意,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中午就派出去的侦察小祖,一直没见一人回来。又过了很长时间,我决定出外去看看便起身说:

“连长,我带朵嘎到外面看看,会不会遇到意外,去接应一下。”连长点点头,就在我要走时,朵嘎惊慌地跑进来说:

“报告连长,这里有人!”

“人!深更半夜的,哪儿来的人?”

“不知道,好象是这里的主人。”

“胡扯,这里一直是游击队的哨所,哪儿来的主人?”

“那是不是把他们赶走?”……

“等等!在哪儿?”

“后院厨房里。”

“走!去看看。”

当我们来到后院时,厨房里亮光闪动,明如白昼。推开门,我们看到一家掸族人,正在桌前安详地吃饭,有老人、男人、妇女和孩子。他们并不再乎我们的到来,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自顾自地吃着,好象我们并不存在一样。连长刚要发话时,我突然吓出一身冷汗。忙碰碰连长低声说:

“连长,快看他们的眼睛!”这时我们都看清了,他们的眼睛里没有眼白,当然也就看不出眼珠了,连长一下也紧张起来要拔枪,我忙止住他说:

“走吧,让他们吃饭。”

我们都怀疑自已是不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神奇得让你难以置疑,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绝不会相信那神神鬼鬼的事,但我们敢确定,我们看到了什么事。走出厨房后我再回身看时,已没有了亮光,我敢肯定,如果我们再回去,厨房里将空空如野,什么东西也没有……

这时外面河滩上刮起了大风,呼啸的狂风夹杂着泥沙,铺天盖地,飞沙走石地朝我们的哨所扑来,吹得我们东倒西歪睁不开眼……而朵嘎突然指着外面河滩上说:

“连长!快看,河滩上有人,会不会是侦察小组的人回来了!”

我们忙顶风朝前看去,隐隐约约看到有两人相互搀扶着,歪歪倒倒吃力地向哨所走来……我和朵嘎奋力迎上去,把他们拉进了哨所的平房里。在煤油灯下,我们终于看清了,果然是我们派出去的侦察小组队员。不过他们六个人中只回来了一个人,而另一个却用黑衣裹着全身,当他把头巾解开时,我们才看到是个女人。而且她长得很美丽,看上去很像傣族又像掸族,看来他们一定是走了很长的路,都显得非常疲痨,我忙给两人倒了杯水,把苞谷饼和咸菜推到二人面前,吃完东西后,这名侦察员看着连长,突然大哭起来说:

“连长,全完了。他们都死了!”

“你他妈给我振作起来好吗,别哭哭涕涕像死了老娘似的。说!是不是遇上了敌人?”

“不,没有碰到敌人,这一带全是荒滩野地,我们又向前走了十几里,再出去就是老林了,便开始往回走。突然,在老林边我们看到了一座土坯房,便悄悄摸过去,冲进房里不见一人,只有点破旧的用具,搜片了所有的屋子也找不到一点有人的痕迹。当大家坐下休息准备吃饭时,突然听到了岩温几声惨叫,便忙跑出去查看,叫声是从林子里传来的,当我们跑过去时,岩温没了影踪。也许是他放水时被野物拖走了,可我们都四处查看过了,始终找不到他,也没有发现野物来过的痕迹,只好往回走。

不知道为什么,很快我们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到处是一片沙地,就像走进了沙漠。火一样的太阳几乎把我们烤焦了,我们便沿着河谷往回走,希望能找到点水喝,就在我们前方出现一条河水时,大家拼命朝河水奔去。刚要到水边时,跑在前面的三人突然被流沙陷了进去,整个地皮不停地往下滑动,我们就象在沙土中游泳一样拼命往回划,当爬到坚实的地方时。前面三人己被流沙吞没了,剩下我和小邵只好绕过河谷往北走。当我们看到这里的山影时,天已经全黑了,又刮起了大风,远远地我们听到了有人呼救的声气,便赶了过去。只见一个老汉和他女儿被陷在沙土里,还有一头毛驴也掉进了沙坑,小邵去拉老汉不料也被拖进了沙坑,我总算把姑娘拉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找到回来的路,情况就是这样……”

我呆呆看着这位刚刚救出的黑衣女人,发现她除了畏缩害怕的样子外,眼睛里却射出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显然是缺乏一种她应该有的悲伤。同时也让我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而这时别的战士们听到侦察员回来,还带来了一个女人,一下都跑来看热闹。并纷纷议论起这黑衣女人,吓得她不停地龟缩到墙角,蹲在地上,一对美丽的大眼,不停地扫视着周围的人。连长起身,不高兴的吼道:

“怎么啦!没见过女人吗?快回去睡觉!朵嘎,把她带到隔壁空房去,暂时就让她住在那儿吧。”说完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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