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空青见到那人影的时候, 他正对着个馒头摊流口水。
那人确实年纪不大,瞧着比穆空青都小上几岁,小小一团蹲在街边。
旁人见他身上脏污, 统统绕道而行,那人却也不介意, 既不往旁的地方凑去讨嫌, 也不因自个儿的狼狈就对人群有所避让。
穆空青看看人, 再看看自己手上刚买的包子,和刚逛到一半的集市。
穆空青犹豫了两秒, 拉着周勤转身就走。
集市什么时候都能逛, 这来历不明目的不明的人, 他是真的不敢再招惹了。
连周勤都叫他这份果决惊到, 甚至试探道:“不然,我去给人点儿银子?”
穆空青想了想那小孩衣袖间露出的细白手腕,摇了摇头:“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瞧他那模样,也必定不是真的意外遭难。”
若他当真是意外遭难, 身上又带着秦家人的名帖,随意在城中找一处秦家的产业递上名帖、说明境况便是。
何必在路边做那可怜相。
穆空青是真的半点都不想和那群龙子凤孙扯上干系了。
院试在即, 他有心关照这等别有用心之人, 不如忧心忧心自己呢。
院试分为正试和覆试两场, 从时间上看,比府试更简单些。
首场正试考两天, 试四书文、杂文各一篇。
正试过后隔日发草案,草案只写座号不写姓名, 取中者方可参加覆试。
覆试两天, 试策论、制帖诗各一篇。
覆试后拆弥封, 写姓名,榜上有名者录为“生员”,亦是俗称的秀才。
秀才分三等,第一等廪生秀才,即领朝廷米粮,可为童子试作保。
第二等增生秀才,不领米粮,也无甚特殊。
前两者都有定额。
唯有这第三等的附生,也称附学生员。
不止是过院试者可为,若是有那等才学特殊之人得入府学,也能称得上一句附学生员。
因此,这附生生员便是不定量的。
而院试虽为提督学院主考,评卷人却多了书院山长及幕友,还须得是五百里外,同本地无甚牵扯的声明斐然之人。
院试同府试一样,考生除考引外任何外物不得带入场内。
八月里的天气燥热,还要在考场中过夜,穆空青索性找了跟长布条做腰带,还在布条上剪了个口子,届时撕一块下来,权当是擦汗巾用。
倒是福伯给他寻了不少薄荷来,提前将穆空青的衣衫浸入了薄荷制成的浆液中,浸泡几日之后清洗晾干。
穆空青嗅了嗅,味道并多不重,但确实可以提神醒脑。
院试开考这天早上,照例是天不亮就得出门。
院试的参考人数较之府试更多。
本届得中者淹在这汪洋人海中,连个影儿都瞧不见。
穆空青甚至看到了不少两鬓斑白的老者,依旧站在龙门前,眼中是希望与绝望交织。
还有那一身落魄面色苍白的中年文士,将前来规劝的妻儿老小斥退,撑着病体执着地盯着那扇龙门。
更多的,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书生,有三五成群高谈阔论者,亦有面色郁郁踽踽独行者。
夏日里大家穿得单薄,因此人虽多了,可入考场却比先前更快。
院试不分提堂号,可巧的是,沈墨的号房刚好便在穆空青边上。
见穆空青入了考场,沈墨还心情颇好地同他招呼了一声。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穆空青也熟络地应了声,两人仿佛真有什么交情般。
待入了号房,穆空青先是取了考场内的提供的清水与布条,将整个号房及桌面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先前府试时有提堂号,提堂号自是由小吏们提前清扫过的。
可现在就没这个待遇了。
若是不讲号房内打扫感情,届时污了卷面,也是自己倒霉。
后是由小吏送上文房四宝、散下试卷稿纸。
待一切都已妥当,院试正式开考时,日头已经高高挂在了天上。
八月里的日光是令人炫目的炽烈,考场中的温度也开始逐渐升腾起来。
穆空青定下心神,先开始浏览试题。
院试不考帖经题,这倒是叫穆空青少了一个有力的拿分点,因而旁的题目必当更加上心。
这一次的四书文出题中规中矩。
既无政治倾向,也无截搭歧义。
考题依旧选自《论语》,曰:志士仁人。
穆空青回忆了一下,这题的出处乃是《论语·卫灵公》,全句为:“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意为“志士仁人”者,必不会为自己的性命而做出有损仁义之事,更情愿牺牲自己的性命,成全仁义之事。
这便是一篇典型的“歌功颂德”题了。
意在让考生浅谈,什么样的人才是题中所言的“志士”,以及如何成为这样的“志士仁人”。
这样中规中矩的题不易出错,同样的,也不易出彩。
穆空青想起了周秀才曾告知他的,关于本次评卷的雅文书院山长的喜好。
据传此人大家出身,自幼习君子六艺,不喜舞文弄墨,更好舞刀弄枪。
只是这盛世太平,再有家族羁绊,这位山长便只好歇了去边疆的心思,自个儿回家开了间书院,以示不愿以科举入仕之心。
因着他的性子,所以此人更好粗犷磅礴的文章,最腻那伤春悲秋的作态。
穆空青打听这些,倒不是为了一昧应和考官喜好。
只是对方既然是能拿捏你前程的人,至少也不能往人家的雷区上踩。
此次的题目“志士仁人”本就是那位山长所好的风格,若是有意,落笔也自然可以往大气的方向去。
好在论起格局,这整个考场中坐着的所有学子,怕是都比不上穆空青。
穆空青思量片刻,提笔破题曰:圣人于心之有主者,而决其心德之能全焉。
既然是谈论道德与志向,自然要从“心”之一道上入手。
先从个人角度入手,谈论何谓志、何谓仁。
再升华主题,直接将格局拔高到国家大事上。
“心迹无两全之势,而捐躯赴难,以善天下之道者,虽灭身而无悔……”
所谓杀身成仁,最能引起情感震荡的例子,自然是为国献身者。
这一番升华可谓合情合理。
一篇四书文作完,连穆空青自己都觉得心神激荡,可称酣畅淋漓。
现世安稳太久,也没有将前朝做家国的习惯,是以现在的学子们,自然很少能体会到何谓“国仇家恨”。
穆空青虽然也未曾经历过,但他至少是曾接受过历史教育,真切地认同那段历史中的土地,就是自己的祖国的。
在论起爱国情怀上,穆空青自然能够体会更深。
作完初稿,穆空青甚至顾不上午膳,只想趁着自己情绪未褪,再将初稿细细润色。
当避讳者避讳,当对仗者对仗。
待到穆空青终于修出了一篇满意的四书文时,那食水早就已经凉了个透。
好在如今还在盛夏,一碗凉水恰好能解暑气,也叫他的神思更清醒些。
简单用了食水,穆空青又将脸擦了一遍。
方才他写得入神,额上的汗珠已经有了滴落之势。这在草稿上落了不打紧,若是落在答卷上,那可就没处哭诉去了。
穆空青看着正下午的大太阳,笔杆上都是黏腻的汗渍。
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将杂文也给作了。
这天气燥热,方才他写的文章也颇为激荡,此时落笔,难保不会在字迹中显露一二。
须知他本身年岁便不大,若是字迹中再有浮躁之色,叫考官见了着意压他排名可怎么是好。
穆空青用汗巾将手上、额上的汗珠全部擦拭干净,又埋头深吸了一口气,一股清凉的薄荷气直冲脑门儿,冲散了他心里的郁燥感。
还是福伯有法子。
穆空青不禁在心里叹道。
这种天气里考试,能有点儿凝神静气的东西,其助力简直顶得上灵光一现了。
这杂文题便是普普通通地地志风光。
若是考生经历不多,写写山间野趣也别有意味。
若是有那曾阅遍山河的学子,自然也能借名山大川搏个出彩。
穆空青前世倒是去过不少地方旅行,但无奈他今生只是个没出过清江府的小土包子。
不过这倒是叫穆空青忽然想起了先前。
先前沈墨相邀,约他去清溪踏青那次。
虽然穆空青防备着沈墨,没在哪里待上多久,但那一次的经历,也确确实实给了穆空青在诗赋上的启示。
穆空青想想先前对那位提督学政文大人的印象,再想想这雅文书院山长的传言,还是决定小小赌上一把。
就写自己苦于诗赋不佳时,那山间野趣带给他的感悟。
横竖这样的题材也确实是他目前最擅长的。
相较于那隽秀迤逦的文风,这样带着些许诙谐幽默的风格,他写起来也更加顺畅。
那二位主评人瞧着都不像是一板一眼的,这样的风格哪怕不出彩,也必不会招那两人的眼。
穆空青对自己的认知一贯挺准,这篇杂文作得妙趣横生。
尤其是中间叹自己自诩“敏而好学”,实则“为赋新词强说愁”时,更是叫他自己写着写着便情不自禁地露出了苦笑。
院试会发下两根蜡烛,供考生们夜间答题所用。
不过穆空青却不准备赶这个夜工。
一则是已经写了一天,再好用的脑子,都免不了有些混沌。
二则是……
“啊!我的卷子!”
夜色降临,有考生点蜡,预备挑灯夜战。
这已经是穆空青听到的第三次悲呼了。
就这小小一支蜡烛,且不提什么烧了试卷之类的,便是一阵风吹过,都有可能直接叫那烛火熄灭。
烛火骤熄,届时考生难免要受惊吓。
这一受惊吓,手上一抖,答卷可不就毁了么。
眼见天色暗了下来,穆空青将试卷、稿纸,甚至是笔墨,统统收拾好了,放在号房最里头,然后借着亮光,将考场发下的薄被铺好,直接就这么倒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