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空青做事, 向来目标明确。
他想着要先行赶上现在的进度,便专心研读起现在夫子们教授的内容。
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话说的是真是假, 穆空青现下还不好说。
不过同一本书,将不同人对它的注解多看上几遍, 确实是能得不少感悟。
至少在穆空青加班加点地看完了尤明澄那儿的藏书, 又抽空托博闻书肆掌柜帮忙寻了不少注解后, 不说有多大进益,至少能跟得上夫子的思路了。
永嘉书院的夫子们, 向来是不爱布置功课的。
有时只是顺嘴提上一句, 学生愿意用功便自去用功,横竖夫子也不查看。
最多是课上被叫起来, 却答不出夫子所问, 然后被罚挑上三天水罢了。
至于穆空青为何知道是挑上三天水,这还得归功于他们的同窗兼邻居, 东九室的吕元望。
吕元望是整个第十斋中, 唯一一个同穆空青年岁相仿的。
不过比起穆空青来, 吕元望才是真正的孩子模样。
吕元望天性好玩好动, 自打知晓穆空青与他同岁后, 便见了天的往东十二室跑,全然一副离家郊游的模样, 半点都不像是来进学的。
前几日, 给他们讲《史记》的曹夫子讲到《吕太后本纪》时,便在课上提了句, 说若是对这区区一女子以后妃身份入载本纪好奇, 也可去多看看《汉书》。
穆空青是早就读过汉书的, 在场大多学子应当也都读过。
不过夫子在提及后, 众人也都依言将汉书重温了一遍。
再不济,也是将《高后纪》翻出来,结合《吕太后本纪》反复琢磨。
先头提过,书院夫子一贯不爱检查功课,做与不做全凭个人,查与不查也全看缘分。
吕元望就是这样一个不幸,成了曹夫子的有缘人。
曹夫子上课时本不好提问,却不想那日忽然心血来潮,点了吕元望,问他《高后纪》中的吕后,同《吕太后本纪》中的吕后有何不同,二者笔下的吕后有这等不同又是何因由。
结果可想而知,吕元望答不上来,被罚要去挑上三天水。
那院中的水缸极大,即便水源离此处不远,以他那小身板去挑,估计他们这几个学舍,这几日也都别想有水用了。
于是诸学子没辙,只能在空闲时帮他一块挑上几担。
好容易挨过了三天,第四日众人一散学,便收到了齐家堂夫子的通知。
私下相助受罚学子,所有人并罚。
也就是说,他们这群因为仰赖这个水缸生活,而不得不帮吕元望挑水的学子,还得再挑上三日的水,作为他们帮手的惩罚。
穆空青只觉得,这罚得根本就不是吕元望,而是他们这些无辜同窗吧?
帮手了自己也得受罚,不帮手就没水用,这不是明晃晃的连坐!
顺道一言,齐家堂便是主持永嘉书院内奖惩事务的地方。
同修身堂之名所出同源,皆是《礼记·大学》中的句子。
除了穆空青觉得,这齐家的释义,同齐家堂的职责相结合后,处处透着股不正经的意味之外,似乎也说不上哪儿不对。
不过经此一遭,至少第十斋的学子们,是没人敢在夫子随口一提时,自己也当真随便一听了。
就算有人随便一听,他的同窗或舍友们,八成也是不会应允的。
不过穆空青同吕元望的同窗缘分,也不止是在经史课上。
吕元望也选择了修习射术。
整个第十斋修习射术的,也只有穆空青、尤明澄、吕元望三人。
射术课后期是有骑射一门的。
因而大多新入学的学子,在修习射术之前,都须得先学上一些日子骑术。
穆空青几次赶路,现下骑术不说有多精湛,至少是能在马上拉弓的。
这样一来,穆空青便可以直接跳过骑术课了。
不过他们三人住得近,年纪又相仿,在射术课上时,自然也就走得更进些。
尤明澄同吕元望都好玩闹,常常练着练着开始闹腾。
穆空青起初只是由着他们去,也很少掺和进他俩的各类比试和争执中去。
谁知只是第二次射术课上,穆空青就被迫又遭了一回连坐。
当时这二人由“谁的弓更重”吵到“谁自个儿更重”,最后打闹起来,一头撞到夫子身上。
夫子当时也没发火,只是和煦地笑了笑,问他们累不累。
这两个憨货倒是拍着胸脯朝夫子喊不累。
然后到了临近散学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被夫子勒令绕着演武场跑上两圈再走。
要知道,这可是能放得下三千张桌案的演武场啊!
那可是供骑术课那群人上课都绰绰有余的地方啊!
尤其是他们在外围跑,里头上骑术课的便愣愣地看。
最后教骑术的夫子大手一挥:刚好这群人跑得慢,不若你们便骑马跟上试试。
于是穆空青他们这群人,本就不大富裕的空气,被一群策马扬灰的一掺和,更是雪上加霜。
穆空青跑完之后简直恨不能爬回学舍去!
更叫人无言的是,所有人都知晓这夫子的性子了,上课也老实了许多,唯独那身为导火索的二人,却还是每日里无知无觉、精力旺盛地四处跑跳。
他们就这么被带累着跑了两三回之后,已经有人恨不能把这二人揪出来打一顿了!
若只是跑跑也就罢了,只是这群平日里鲜少这么动弹的读书人,每每这么折腾上一回,都得精神萎靡、腰腿酸痛上好一阵子。
众人第二日都有旁的课业,总这么折腾下来,自然耽误不起。
尤其是尤明澄和吕元望这两个罪魁祸首,还公然在射术课上同穆空青抱怨,说若是早知晓射术课还得跑圈,他们说什么都不会选报的。
穆空青无言以对。
说实话,咱射术课为何跑圈,你俩当真不知晓的吗?
眼看着这二人又一次忍不住要闹出动静时,穆空青痛定思痛。
穆空青拦在尤明澄和吕元望中间,深吸了一口气道:“不若这样吧,你二人比一场,如何?”
尤明澄和吕元望同时望向穆空青。
穆空青微笑:“我们玩个有趣的。”
听穆空青这么说,周围有旁的学子也起了兴致。
他们射术课上氛围一向宽松,往往都是夫子教完之后,众人便四散开始练习。
只要不像上回一样犯到夫子头上,自个儿玩些花样也是无妨的。
穆空青对着二人笑容不变:“平日里比试总是要射中靶心。我等都是初学者,屡射不中也没意思。不若这次,你们来比比谁的环数更少些,如何?”
这倒是挺有趣的。
尤明澄兴奋了一瞬,又想到了什么,问道:“那若是脱靶了可怎么好?这么比的话,我统统不射中不就赢了。”
穆空青语调平和:“那就脱靶算十环。后头总环数最低者获胜。”
射箭的靶子都是越向外环数越低,若是要瞄准最外头的地方,脱靶的风险也会更大。
要么一环最佳,要么十环最差,这倒是比单纯去射靶心要刺激得多。
尤明澄和吕元望这两个爱玩闹的,立刻就应下了。
原先听了穆空青说要比试,也起了几分兴趣的学子,一听完穆空青这规则,便有那警觉之人默默避开了。
最后等到夫子前来巡视时,便见四周都是用心练习的,甚至有不少原本有些基础的学子,已然可以正中靶心了。
唯独这玩到了兴头上的二人,几乎用箭矢将靶子都围出了一个圈,愣是没有一箭射在靶心上。
夫子就站在这二人身后,看他们射中三环也笑,射中二环也笑,射中一环时更是要拍掌庆贺没有脱靶。
穆空青默默向边上挪了挪。
当天晚上,这二人便被留下收拾靶场了。
尤明澄回了学舍后唉声叹气:“我原还以为夫子是个随性的呢,这回可真吓人,我射术课上都不敢玩闹了。”
穆空青温声细语道:“夫子们总是看中成绩的,这回是我不好,叫夫子误会你二人了。”
尤明澄摆摆手苦闷道:“不过是收拾靶场罢了,还不比那几日挑水累人呢。再说比试也是我俩要比的,怎能怨你?”
第二日晚上,穆空青将自己今日记下的笔记送到了这二人的桌上。
说是体贴他们昨日受累,特意借给他们温习今日功课用。
穆空青手速极快,听课时能一心二用,将每日的重要内容都记录下来,再拿整理笔记当做练字的功课使,这事在第十斋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
有同窗曾因好奇翻阅一二,只说其间条理之清晰,叫观者觉得仿佛又重温了一回夫子的讲课现场。
听了这话后,也不是没有学子试图效仿。
只是他们手速不够,经验也不足,最后往往是笔记记得一团糟,夫子的课也听得浑浑噩噩。
于是穆空青的笔记便被传得愈来愈玄乎。
可惜穆空青的笔记日日都要整理,是以能借出去的也实在不多。
除却东十二室的三人占了地利之便,旁人要看,多是得等上不少时日。
可即便是因着借书之谊,常常能最早拿到笔记的尤明澄,也没有在听完课的当天,便能收获这份便利的时候。
趁着夫子讲课的记忆尚深,再对着笔记重新梳理一遍,那效果可比背书好得多。
尤明澄自然如获至宝,直接将受罚的苦闷都抛之脑后了。
时常能借到笔记的尤明澄都是如此,第十斋内的其他学子自然更不必说。
不少人都羡慕得紧,甚至还有人欲要借此机会也去瞄上两眼。
他们不好意思上东十二室敲门,还不能去东九室敲门吗?
于是这一晚上,穆空青他们这边儿学舍的门外,那人来人往的动静就没停过。
穆空青最初也只是怕自己跟不上夫子的进度,这才将前世的习惯捡了起来。
前世在课堂上,若是不记笔记,说不准还要挨老师一通训斥。
不像如今,据穆空青所知,至少开设私塾的夫子,都是不喜欢学生边听边记的。
也就是永嘉书院的夫子不乐意管这些,你爱记便记,不记便不记,横竖答不出题来,受罚的也是自己。
也亏得夫子们讲课习惯同前世的高中老师不同,若是高中老师那个语速,穆空青怕是拼了命也来不及记下。
却没想到穆空青这一出学渣自救,到了第十斋的学子口中,便被传成了如“学神笔记”一般的存在。
谁叫穆空青纳新考校时的文章,还在膳堂外头贴着呢?
这些不明所以的学子,自然就觉得穆空青是那等惊才绝艳之人了。
穆空青听着门外隐约又是一阵敲门声,这回都没人开门,便听见吕元望扯嗓子喊道:“不借不借!我还未看完呢!”
穆空青又整理完一段,没什么诚意地在心底同东九室的同窗们致了歉。
初入学时的鸡飞狗跳过去了,转眼便到了旬休的时候。
穆空青这回旬休预备下山一趟。
一是从博闻书肆那儿寻些新书,二是去集市上买把竹箫。
许是受了他老师爱竹的影响,穆空青对竹制品也有着特殊的好感。
一把普通竹箫瞧着也甚是雅致,价格实惠又不怕磕碰,平日里带着也不重,自然是适合他用的了。
永嘉书院也很贴心。
类似箫艺、琴艺这等,须得学子们自行准备器材的课,全部都安排在了旬休之后,给新入学的学子们留出了时间准备。
永嘉县在这方面也是设施完备、店铺齐全。
凡是永嘉书院的学子们可能需要用到的东西,就没有永嘉县的集市上找不着的。
虽是难得的旬休日,穆空青也没在山下待太久。
他选了支洞箫,又去博闻书肆取了书,便直接回了书院。
十月底便要季考了,穆空青对自己如今算是什么水平,心中也是没底。
后头还得分出一部分时间,用来研习箫艺。
现下难得空闲一日,自然是要加倍用功,免得在季考上丢人。
穆空青在回书院的路上,不自觉地把玩起了手上的洞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