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不早了。”
来人是孔怀玉。
他和穆空青一样, 是欲要今日下场的。
眼下时辰不早,今日的命题也将公布,虽说杂文不似书画那般耗时,但也不好因此拖延入场。
况且杂文耗时短, 简单装裱过后便会被直接挂出去供往来文人品鉴, 而非是等到第二日, 自然是越早成文越有优势。
穆空青的目光同严子轩一触即散, 转而随着孔怀玉一同离去。
而穆空青身后的严子轩,他见穆空青竟是半点都不曾在意过自己的模样,亦是不由眼神一暗。
骈杂散文可不是科举制艺那等匠气十足的东西。
永嘉书院,我倒要瞧瞧这离经叛道的地方, 能教出什么样的好学问来。
严子轩广袖微摆,跟上了前头的一行人。
昨日书画的命题为“求学”,而今日的文章命题, 同昨日的“求学”颇有些相映成趣的意味。
今日的题, 名为“厌学”。
要一群书院学子以“厌学”为题?
穆空青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若是当真夺了魁首,该不会被书院扫地出门吧?
随后又反应过来, 这样的题,大家应当都是以批判劝学为主。
穆空青是头一回参加江南文会,也不知晓前几届文会的命题是何种风格。
只是就这两日来看, 这命题者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无论是昨日的求学,还是今日的厌学, 都是看似简单,实则最难出彩的题。
江南文会每一届的魁首, 都是由往来的文人墨客投签评选出的, 根本无需什么偏冷怪题, 难出彩便是最能为难人,也最能看出与会学子学问功底的了。
可偏巧,穆空青还当真就是在此道上与众不同。
就如今日的厌学一题,旁人大多想的都是教厌学者向学,而穆空青头一个想到的,却是自个儿这些年里,时不时便冒出的厌学的念头。
身担重任、心性成熟如穆空青者,都难免在日复一日的悬梁刺股中生出过厌学的心思,旁的学子怎么可能当真一刻都没有厌烦过?
然而今日能站在这里,甚至是能站在寺外品评他们文章的文人,却都是厌烦过后也依旧能够坚持学业的人。
比起自始至终都一心向学的“圣人”,会厌学的才是多数人。
同样的,比起一昧贬低这种正常情绪,谆谆教诲通篇劝学的文章,能将厌学之情平常相待,再勉励学子坚持上进的文章,也必然更能引起观者共鸣。
穆空青少有地生出了几分志在必得的心思。
关于杨老山长看了他的本离奇文集的事,穆空青现在还是不大愿意面对。
但老山长从那文集里看出的,穆空青在作文作诗上别具一格的灵气,却是半分都没有掺假的。
穆空青几乎是在解完题时,心中就已经有了粗稿。
永嘉书院此行擅于骈杂散文一道者共有四人。
其中有包括穆空青在内的两名少年秀才,还有如孔怀玉这般学问扎实的青年举子。
结合青山书院的情况来看,争锋之意已然十分明显。
在姑苏城中时,孔怀玉曾特意告知他严子轩的情况,那时穆空青便有了打算。
他此次下场,不准备作结构松散的杂文了。
他要用骈文。
此次比试的,说是骈杂散文,其实便是除八股制艺不可作外,其余文体不限。
而偏偏江南文会的魁首又是由旁观者投签选出。
这就意味着对照工整、平仄合宜的骈文,天生便多占了些优势。
今日下场者没有五十也有四十,四十多篇文章挂在外头,有多少人能挤在人群中,耐心地逐字逐句地读完所有?
想要出彩,头一步便是要让更多人愿意品读自个儿的文章。
穆空青自诩他一笔行书称不上大家水准,但练到今日也是赏心悦目,绝对能拿得出手的。
这样算来,无论字迹还是文章,看上去皆是规矩工整,便是最大程度上方便了旁人阅读。
换位思考,若自个儿是在外头看文章的人,自然也是愿意先看这类文章。
穆空青一直都知晓,自己在诗文上的“灵气”,很大程度上是不受传统文人青睐的,所以在技巧上的修习也比旁人更多。
与杂文不同,骈文这样注重工整的文体,在遣词造句和平仄对仗上,除却少部分天骄可以一气呵成之外,多数人都是要反复斟酌删改的。
同样是一气呵成地写出一篇杂文,穆空青很清楚,他除了角度上新奇些,旁的地方必然是比不过旁人自幼开始日积月累的。
而在场受过名家教导,甚至出身书香世家自小耳濡目染者比比皆是。
穆空青同这些人相比占不了优。
既然如此,不如将这不如人之处藏起来,反而用多数人都不屑钻研的“匠气”取胜。
能用技巧感染观者,令其产生共情,也是一种本事。
这次穆空青在文章上花费的时辰格外久。
久到永嘉书院旁的学子皆尽都已将文章送去装裱了,穆空青才做完删改,开始誊抄。
穆空青写字的速度一贯不慢,将将卡着日上中天的点将文章送去装裱。
“文会请来的装裱师傅都是熟手,我等用完午膳后,文章应当已经在寺外了。”
学子们的文章当下都只需简单装裱,速度极快。
孔怀玉是他们中最先写完的。
他出身岭南,那里文风不盛,常被中原人士蔑称为蛮荒之地。
今年江南文会这两题,着实是叫孔怀玉感触良多,下笔时自然一气呵成。
穆空青方才可以说是用尽毕生所学,此时不免感到有些疲累。
是以孔怀玉等人提出欲要去寺外看看时,穆空青便于他们告辞,自己回禅房休息去了。
也正是因此,穆空青并不知晓,因着他的一篇骈文,此时的寺外已经有人争得不可开交了。
“我等读书人,竟要对厌学之事平常相待,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一着长衫方巾的学子表情忿忿,瞧着恨不能将墙上的文章直接扯下来一般。
一中年文士瞧那人慷慨激昂的模样,摇头叹道:“人皆有力尽时,松弛有度方为正道。此乃人性,又有何不敢认的?”
有人不认同:“圣人言:‘存天理,灭人欲。’既知自己生出了惰性,便应当为此羞愧,怎的还敢宣之于口?”
他话音未落,又听人道:“圣人还言人贵有自知之明,名不可以虚作呢。”
“王恒谨,你莫不是因着自个儿不好学,才想着叫人认同这文章,好为自个儿遮羞吧?”
“吴常宁,你上月未交的那篇功课究竟是不是意外遗落了,你自个儿心里没点数吗?这会儿开始装好学了?”
“你这人!”
“我怎的?”
寒山寺外一时间人声鼎沸,不知道的人,怕是以为今年的文会论道已经提前开场了。
而更多的人,则是在看完之后怅然良久,而后默默去寺中取了洒金签。
试问在场学子,哪个不曾对着一堆晦涩的文字背到几欲作呕?又有谁不曾在踏入考场前的那段日子里彻夜难眠?
还有那冬日里一时不察便被冻硬了的笔,夏日里无法避免汗珠滴落晕开的字。
年幼时天不亮便被家人从被窝里揪出来念书,年长后看着小辈胜过自己良多时的辛酸。
如此点点滴滴平淡的小事,聚成一篇谈不上有多华丽的文章,却叫无数观者不分老幼贫富,都能从其中寻到自己的影子。
他们曾有过那许多苦闷的时候,可最后也都未曾放弃自己、未曾放弃学业。
为何他们叫一声苦,就成了令人不耻之事?
他们说不出原由。
多数人也不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明着说出自己并非圣人,自己也曾有过厌学之心,也并非当真对这些艰辛甘之如饴。
他们不觉得曾经的自己是值得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