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空青在去年除夕时, 就已经见识过了书院同窗们是如何跨年的,今年并不准备再遭一次罪。
他在得知穆白芷与穆白芍都不会来江南之后,便特意在山下的客栈定了房间, 欲要出去避上一夜。
这是穆空青在来到永嘉书院后过的第四个新年。
第一年他和张华阳等人在后山上升火烤肉,被夫子抓住后扫了一夜的演武场,又被抓去搭建季考号房。
第二年穆白芷来了江南, 穆空青得知了穆白芷和穆白芍离家的消息。
第三年穆空青在除夕夜和同窗们一起玩飞花令,玩到最后整个人头昏脑涨,即便他滴酒未沾,回去后也有种神志不清的感觉。
今年是他唯一一次自己过年。
穆空青坐在窗口, 看外头火树银花,街上人流如织。
若是换个心思敏感些的, 这会儿孤身一人在窗前看着外头的热闹, 怕是得千愁万绪涌上心头。
然而穆空青坐在窗口吃着点心吹着冷风, 满脑子都是此情此景但凡是个读书人都得赋诗一首。
可惜穆空青赋不出来。
他还有半年就能回家了, 与家中的通信也未曾断过, 思念虽有,但远远不到能叫他诗兴大发的程度。
于是再一次追求风雅失败的穆空青, 一怒之下又写了篇主旨为感叹自己写不出诗的《除夕绝句》。
多少也是首诗,今夜也不算全然闲着。
穆空青收拾好笔墨, 在心里安慰自己。
开年之后, 书院送别了一批进京会试的学子。
因着张华阳也在此列,穆空青还特意前往相送。
临别时, 穆空青笑道:“华阳兄且在京城等我三年, 三年后, 我必要再尝尝华阳兄家那位大厨的手艺。”
张华阳意气风发地应下, 而后转身上马。
与穆空青同行的尤明澄格外舍不得这位学兄:“华阳兄这一去, 也不知能不能再回书院了。”
穆空青:“你可说点儿好听吧。”
进京会试后若是不回书院了,那基本都是一举高中了。
永嘉书院此行的这几十名学子中,估计没人希望在放榜后自己还得回到书院学上三年的。
尤明澄毫不在意地笑笑:“那就希望我三年后能与你一同进京,去尝尝华阳兄家那位大厨的腌肉手艺。”
尤明澄这话说得走心。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书院中这些年轻秀才们,就如同彼此竞赛一般,一个比一个用功。
有意乡试的学子们埋头苦学,被罚的就成了新入书院的那群学子。
尤明澄在百忙之中,还不忘同他新结识的朋友介绍南苑门前的那片桂湖,还特意嘱咐人家要卡着入夜之后、宵禁之前的那段时间去,说这些都是学兄通过血泪教训积攒下的经验。
听得那少年眸中流光溢彩,看着尤明澄的目光中满是感激。
然后毫不意外地,穆空青在搭建号房的队伍中,见到了那少年学子的身影。
穆空青感叹一声,回了学舍之后挥毫泼墨,为永嘉书院的这般传承留下了一篇篇颂词。
七月季考过后,穆空青又去见了杨山长一次。
他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写过的清江府乡试题全部带上,在杨老山长哪儿磨了整整一天。
第二日,穆空青便收拾好了行囊,与杨思典一起踏上了回乡的路。
从永嘉县到清江府,基本都是先去江都,再由江都码头转水路北上。
只不过因着风向和水流的缘故,由江都到清江府的水路,往往不如由清江府南下那般顺畅。
穆空青当初从清江府到永嘉,用了约莫半月的时间。此行为保险起见,两人足足提前了一个月出发。
穆空青没有带书,反倒是带上了自己的几本手记,以及他抄录下来的清江府历代解元答卷。
杨思典倒是带上了几本注释手书。
两人在船上时,时常互换书籍、探讨学问,穆空青也看过那几本注释,与当初杨思典赠予他的那三本注释,应当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这几日风向不佳,船只行进速度慢了不少。
穆空青与杨思典带上船的书都看得差不多了,两人也不好见天地待在屋里,便时不时出来甲板上看看沿路的风光。
此时正是乡试时,南下求学的北方学子也都纷纷返程,穆空青他们所处的这艘船上,便有几位同样是要返乡参加乡试的学子。
先前这些学子们大多都关在屋里埋头苦读,少有碰面的时候。
这几日约莫着大伙儿带来的书都看完了,船上这样偶有晃动的地方,也实在不适合动用笔墨,便常有人来甲板上透风。
这么一来二去的,穆空青也就同他们熟悉了起来。
这其中有一人,该说不说地,同穆空青还当真有些渊源。
当初穆空青在周秀才的私塾中,仅仅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便从丙班升到了甲班。
私塾中不服的人不少,但光明正大地提出了质疑的,却只有那一人。
那人名叫王启敬。
当初周秀才在公布升班考校的成绩时,王启敬曾当众提出想要看看穆空青的答卷的要求。
在看完答卷后,王启敬也毫不犹豫地向穆空青道了歉。
若非今日王启敬主动提及此事,穆空青都快忘了还有这一遭了。
“王兄此番回清江府,可也是为了乡试?”穆空青好奇道。
他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年他离开清江府时,王启敬还在乙班呢。
王启敬的话语中带着感慨:“当年托贤弟的福,我才能沉下心来专心学问,一举过了院试。”
也不知是穆空青在永嘉书院见得多了,还是自己的学问精进了的缘故,他现在再去看清江府院试,只觉得都是考验基本功的东西。
不过能在短短几年内,从甲班都够不上的水准到直接过了院试,可见王启敬中间下了多大的功夫。
与王启敬同行的,还有他在书院的几位同窗。
因着都是清江府人,所以几人都还挺聊得来。
熟悉之后,众人又开始交换起随身携带的书籍。
杨思典表明自己的注释本不大方便外借,就未曾参与进去。
这倒是叫穆空青更加好奇,这注释究竟是何人所作。
毕竟当初穆空青询问他可否换书时,杨思典还曾说过,将这书借予他,其实也并非全是因着他们俩的交情。
只是穆空青在继续问下去时,杨思典却只说此事他也不好开口,旁的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船到清江码头时,甚至还不到午时。
去府城官署报了名后,穆空青算了一下时间,便同几人告别。
若是这会儿他能抓紧时间赶路,说不准还能在宵禁前赶到清水镇。
其他人有要在府城中暂住一晚的,便结伴而行。
有同穆空青一样的,便也各自离去。
杨思典家就在府城,自然无法与穆空青同行。
而王启敬根本不会骑马,此行就预备直接在府城住下。
最后便只余穆空青一个人,顶着烈日在官道上赶路。
好在这马儿不晕船,即便是在船上待了半个月,下来吃些新鲜草料,也能立时精神抖擞,载着穆空青一路飞驰。
赶路时的风吹走了不少暑气,即便是在八月里也不至于叫人觉得难熬。
穆空青赶到清水镇时,天色已经见暗,城门也即将关闭。
好在他运气不错,将将卡着点进了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