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最后一场交卷, 龙门前一片安静,所有学子都沉默地等待放排。
前两场结束后,还有学子在等待放排时闲谈两句。
到了今日, 众人便皆是满面疲惫,早已失了谈兴。
穆空青这回也算彻底放松了下来, 一到周府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
虽说睡了许久,但穆空青却还是觉得困倦, 一整日都懒洋洋地不像动弹。
原准备将自己的答案默下来, 好回去拿给老师看的,现下也不想动笔了。
周勤自打认识穆空青起,他便一直都无论夏雨冬雪,日日按着计划行事,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
如今这惫懒之态,还当真是头一回见。
穆空青听了周勤的调侃笑道:“勤哥莫不是拿我当神仙了,只要是人,自然就会累。”
乡试这几日的题量,对于一贯自认勤勉的穆空青来说, 也是非常大的了。
就连穆空青都有些受不住这样的消耗, 更何况旁人?
先前他还曾与杨思典和王启敬等人相约, 言道乡试过后他们必要好生聚一聚。
现下这情况,怕是根本没人能有力气赴宴了。
穆空青想了想, 托人去几人府上带了个口信, 言道自己有急事须得先行归家, 若他们有意, 可以十日之后再聚。
乡试放榜通常在考完后第十五日, 穆空青定下十日之约, 也有找个借口,让自己早日回府城的意思。
他此番回乡是为乡试,若是没什么旁的理由,自然是应当住在家中的。
以穆老头的性子,直接将分家之事拖到乡试放榜都有可能。
穆空青今晚久久未能入眠,他想了一晚上该如何面对家里人。
第二日得了杨思典等人的回信之后,穆空青早早出发,回了清水镇。
穆老二已经租好了马车。
孙氏坐上马车,将怀里的小女儿搂紧了些,已经在脑子里盘算,一会儿若是大房又出幺蛾子,她该怎么应对了。
穆空柳在娘亲怀里坐不住,一会儿掀开车帘看看外头骑着马的哥哥,一会儿要到前头去跟爹爹一起赶车。
孙氏的思绪被小女儿扰乱,忙着将人抓回来,训道:“你给我老实坐着,一会儿到家了也不许皮,自个儿回房待着别出来,听到没?”
说完,看小女儿皱着鼻子满脸的不乐意,孙氏又敲了一下她的脑门:“记住了没有?”
穆空柳小姑娘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孙氏看着她一脸的孩子气,愁得直叹气:“你看你二姐她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能给家里干活了,哪儿像你,成天跟个没断奶的娃娃一样。”
穆空青听了这话不禁笑道:“阿柳今年十岁都没有,当个娃娃怎么了?”
孙氏坐在车里,透过那小小的车窗,其实也只能瞧见儿子下半边,但她还是冲着窗外瞪了一眼,怒道:“你二姐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来镇上帮我看烧饼摊了。”
穆空柳小姑娘不服气:“那我现在也能给娘看铺子!”
孙氏手一指:“你给我坐好。”
穆空柳缩了回去。
孙氏点点她脑门:“你看铺子?叫你看铺子,你怕是要连铺子带自己都一块儿卖给了人去。”
穆空柳小姑娘委屈极了:“那铺子又不是我的,就算要卖也得爹爹画押才成呢,要骂也该骂爹爹呀!”
这话说得,连一路都沉着脸的穆老二也忍不住舒缓的眉眼。
穆空青更是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连声给小姑娘撑腰:“阿柳说得是,就算有错也不是我们阿柳的错。”
有了穆空柳小姑娘在,穆空青一行人回到穆家村时,还能摆出个笑模样同村里人寒暄。
当村民问起穆空青为何回来的时候,穆空青也能直接略过乡试去,只说回来看看爷爷奶奶。
穆空青时隔四年,再次见到穆老头和穆老太,心头滋味有些复杂。
穆老太还是一贯疼爱自己的宝贝孙子,一见穆空青便搂着他,心肝宝贝地叫着。
穆老头知晓他们此番回来的用意,却也不曾露出什么异样,只是眉宇间沟壑更深。
“奶奶,小六葬在哪儿了?”穆空青同穆老太叙了会儿话,见穆老太心情平复些了,便作不经意间问了一句。
穆老太虽泼辣,可在大事上却从来都是听着穆老头的话的。
比起打小就同小辈们不算太亲近的穆老头,穆空青其实同穆老太更加亲近。
也因此,穆空青更想要知道,穆老太对这件事的态度,究竟是什么样的。
从前穆老太虽待家里几个女孩儿不好,却也从没想过要她们的命。
就算是年景不好,家里人吃不饱饭的时候,穆老太也没有像村里其他人那样,一昧饿着女孩不给吃的。
所以穆空青一直都觉得,老穆家的人,或许是重男轻女,但是总不至于拿女孩的性命不当命。
果不其然,穆空青这话一出,穆老太原本还念叨个不停的声音,立时便停住了。
不仅穆老太停住了,堂屋里其他人也停住了。
如今的老穆家已经不比当初。
他们起了青砖瓦房,圈了宅院,佃了田地,自个儿已经很少下地干活了。
除了没有丫头仆人伺候,日子过得同地主老爷也差不多。
因而穆空青他们回来时,不止是穆老头和穆老太,大房的两口子也都在。
提到六丫,穆老太的精气神都颓丧了一瞬,穆老头的面上也闪过一丝不忍。
而大房的那两口子,更是面露难堪,只好尴尬地低下头去逗弄自己儿子。
穆空青扫过众人神情,还能有什么不明白。
还好。
至少,他们都没觉得此事理所应当。
穆老头同穆老太能帮着他们瞒下这事,一来是因着穆老大到底也是他们亲儿子,他们总不能为着一个已经没了的孙女,就把自己亲儿子也搭进去。
二来则是……这事儿,恰好是在赵氏生完儿子之后,众人才知晓的。
这也是叫穆空青最为难受的地方。
别说是穆老头和穆老太,这事儿就算说出去了,只怕村里人也只会觉得好歹养了八年,这爹娘真能狠得下心。
可却没有人会觉得大房这两口子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比起这个,前些年老穆家生一个丫头就养一个丫头,这才叫人觉得不可思议呢。
死一个女儿就能生出个儿子。
不说全部,至少这村里大半的人家,都是乐意的。
这事能算什么错呢?
谁叫那女婴不识趣,非要托生到自个儿家里呢?
这件事唯一能叫人诟病的地方,也就只剩下那句“好歹养了八年”了。
说不准就连这个,都要被人说是给了她八年好活,也不算亏待她了。
穆空青先前为了作判词,是下了大功夫去了解当今的“人情世故”的。
若是几年前他可能还难以理解,但现在,他已经能将众人的心思,揣摩出一二了。
见众人都不说话,孙氏忍不住拧了穆老二一下。
穆老二涨红了脸,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分家二字。
父母尚在就要分家,这不是摆明了说他们兄弟不合吗?
穆老二虽觉得大哥大嫂这事儿做得不地道,但怎么就非要走到分家这一步了呢?
穆空青也知道这件事穆老二难以启齿,索性自己开口:“这样吧,我们先将分家契书签了,然后我再去看看小六,也算全了一场兄妹缘分。”
穆空青这话,就差直接挤兑大房两口子冷血无情了。
穆老头敲敲桌子,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道:“分家可以,但是只能请族长来。”
“正好老二一家要住在镇上,也就不用另起宅子了。宅子是老二家起的,那田地就对半分。屋子还给你们留着,日后回来也方便住……到底还是一家人。”
这意思,便是他们私下里签了分家契书,再分立门户,但是就不告诉村里人知晓了。
作为交换,二房赚来的东西,他们一概都不过问,只要二房每月照旧给二老养老银子便是。
不然若是大房当真要闹起来,二房赚来的那些东西,泰半都得进了大房的口袋。
赵氏初时没反应过来,但等穆老二已经出门去请族长了,她也就咂摸过来味儿了。
这个意思就是说,这一场分家,他们大房除了这个宅子,几乎什么都捞不着!
赵氏当下便急了!
她知道自己对不住小六,可这不都是为了给他们老穆家留后吗?
若是就这么分了家,那她儿子以后又该怎么办?
别人不知道,赵氏还能不知晓?
她这堂侄子这次回来,那可是来考乡试的!
过了乡试,那可就是举人老爷了!是官身!
这一分家,攀不上举人老爷了不说,就连银子也没能捞着,这是图什么啊!
赵氏急了。
她从前没儿子,自觉腰杆子不硬,在家里也不敢多说话。
可如今她给穆老大留了后,胆子也就大了许多。
这分家的事,是她公爹已经拍板了的,她不敢说什么,但关于银子的事,总是能掰扯掰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