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 让这位新任的同知大人也很无奈。
若算起来,他好歹是个正五品同知,比起穆空青还高了三级, 也用不着对穆空青如此客气。
但一来,京官本就比地方官来得金贵, 二来么, 他此番是得罪了人, 被明升暗降调出京城的。
他这一把年纪, 这辈子能守住正五品的位子,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对着面前这位前途无量的六元状元, 他当然是要给人几分面子的。
可穆空青他得罪不起, 后头上船的那位他也得罪不起啊!
那可是秦老大人的家眷!
秦老大人掌着大理寺这么些年,离入阁也就一步之遥。
等刑部那位告老,秦老大人可就是板上钉钉的新任阁老。
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驳秦老大人的面子。
算来算去, 这船上就他这个正主最窝囊。
好在穆空青不是难相与的人。
见有女眷上船,穆空青也只是问清楚了情况, 而后向这位同知大人致了谢, 就回船舱休息了。
同知大人一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好避嫌的。
最要注意的,也就是穆空青了。
穆空青都没说什么, 同知大人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穆空青如今已经高中, 再也无需同往常那般压着自己做功课。
他现在除了每天晚上练练字之外, 便是晨起时会在甲板上活动活动。
其余时间或垂钓, 或与同知大人聊聊政事, 过得很是闲适。
要说有什么不完满的, 便是穆空青晨起练剑的时候, 总是时不时地便能在甲板上碰到一位年轻女子。
说女子也不合适。
因为人家现下正着男装。
就连身边的下人, 也是用少爷称呼的。
听那打扮成男子模样的少女说,她此行是陪母亲出游散心,安全起见才乘了官船。
这话中漏洞颇多,只是穆空青也懒得计较,甚至未曾拆穿过她的女子身份。
哪怕那位姑娘瞧着也没多想在他面前遮掩。
这船上能容他活动的地方也不多,这位姑娘时不时就来偶遇,也叫穆空青有些无奈。
只是在他们寥寥几次的交谈中,穆空青隐隐可以窥见对方于许多事物上的不凡见识,叫穆空青对她起了些好奇心。
近日来,这位姑娘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同穆空青谈起了海贸。
明明只有只言片语,却让穆空青觉得,对方的观念,应当同自己是一致的。
甚至比起自己因为缺少实践而略显粗糙的想法,对方对于发展海贸一事的规划还要更细致些。
穆空青得承认,自己欣赏她。
可对穆空青而言,哪怕对方穿着男装,到底也是女孩子。
若是穆空青当真拿她当男儿相交,那么万一有朝一日她的女子身份暴露,他们之间的交情,就可能会成为这位姑娘的催命符。
经历过穆白芷的事情,穆空青半点都不想在这方面冒险。
穆空青察觉到,自己近日与那女子的交谈次数越来越多了。
在发觉这件事的时候,穆空青便直接停了每天的晨练。
照例在甲板上等人的秦以宁迟迟不见穆空青的身影。
“少爷,还要等下去吗?”做小厮打扮的玉琴有些忐忑。
她自认跟着自家小姐走南闯北,已经算是胆子大的了。
只是小姐这次居然主动同外男交好,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实在是叫她怕得紧。
玉琴今日见穆空青没来,她欢欣得就差鼓掌庆贺了。
秦以宁知道穆空青有意避开她,此刻也很欣喜。
“走,去找母亲。”
眼看着日头高起,已经过了穆空青平时晨练的时候,秦以宁也没多耽搁,直接便回了内舱。
舱内,一锦衣云鬓的妇人正用着小点。
见秦以宁推门进来,便给女儿递了杯茶,淡淡道:“回来了?”
秦以宁接过茶盏,给秦夫人鞠了一躬:“母亲料事如神,女儿这便自罚一杯,向母亲赔罪。”
说完,秦以宁便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一杯普普通通的香片茶,秦以宁一口下肚,硬是摆出了痛饮大碗烈酒的姿态。
秦夫人哼笑一声:“他若不避开你,我便要令你避开他了。”
秦以宁忙给秦夫人伏低做小,捏肩捶背。
“那娘觉得,女儿看人的眼光如何?”
秦夫人挥挥手,不叫秦以宁在她身上瞎捣鼓。
“是个品貌俱佳的人。”秦夫人想起了父亲给自己看过的那两篇文章,想了想,又道:“如今观他为人处世,前程应当也不会差。”
说着,秦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先前在江南差人去查了个书生,不会就是他吧?”
秦以宁当年还未及笄,去给好友做了一回女傧相,回来之后便差人去查个书生。
这事儿在当时可是叫秦夫人好一阵忧心,生怕自家女儿叫哪个口花花的书生给哄了。
好在秦以宁查完之后便再没了动静,这才叫秦夫人安下心来。
秦以宁也没想到她娘连这事儿都记着,也不隐瞒,直言道:“当年是三叔家的恬妹妹不小心叫他瞧见了,我怕遇到那浪荡子在外头胡言乱语坏她名声,这才差人去查查对方品行如何。”
秦夫人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问道:“结果呢?”
秦以宁的笑里带了几分得意。
“结果,娘亲不是都知道了吗?”
秦夫人摸摸女儿束起的长发:“那就去吧。他若是愿意,你便带他来见我。”
秦以宁眨眨眼:“直接来见您吗?不同祖父说一声吗?”
秦夫人斜睨她一眼道:“明知故问。”
若不是秦老大人出面,她们怎么可能登得上这艘船。
穆空青不去晨练了,索性便铺开纸笔,用练字来打发时间。
房门被敲响时,穆空青刚写完一个“静”字。
穆空青身边没带下人,便直接自己开了门。
却没想到那站在门外的,竟是自己有意要避开的。
秦以宁笑道:“穆兄不请我进去坐坐?”
秦以宁说话时,已经没有再刻意压着嗓子了。
她声音中带着少女的清脆,也叫穆空青有些头痛。
穆空青左右望望,还好此刻舱内没什么人。
穆空青想了想,还是让秦以宁进了屋。
秦以宁径直坐下了,穆空青却并未靠近,只是轻声道:“小姐若是无事,此处还是少来的好。”
穆空青直接将她的身份点明,就差直接言明不想同她有交集了。
秦以宁也不恼,她大大方方地对上穆空青的视线,问道:“穆大人为何至今都不成亲?身上可有婚约吗?”
穆空青被她这直白的问法惊到了。
秦以宁又笑道:“穆大人可有心仪的女子?是喜欢温婉贤淑的,还是活泼骄矜的?”
穆空青一时间竟想不到自己该怎么接。
他一方面觉得这姑娘能问出这种话,不愧是敢穿着男装跑去状元楼的。
一方面又不自觉地被她带着,思考了一下自己未来妻子的模样。
结果……还当真没什么结果。
世人有多看中香火,穆空青是领教过的。
不提远的,只看穆家大房夫妻两,因为十多年都没能生出个男丁,人都有些疯魔了,最后竟拿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去玩笑。
朝廷准立女户那么多年,可最后却还是逼得穆白芍去做寡妇,才能顺利拿到文书。
穆白芷和穆白芍不生,家里横竖天高路远管不着,便当没有过这个女儿也就罢了。
若是穆空青说他终身不娶,只怕孙氏和穆老二第二天就能带着行李来京城。
不过先前他年岁不大,又有学业在前头挡着,穆空青就一直都没想过这事儿。
如今,秦以宁直接当面问他日后想同什么样的女子共度一生,这才叫穆空青想起,他终究不可能永远都不娶妻的。
再看近两年家里给他寄信时的态度,只怕他这次回家,就要必须要面对婚事的问题了。
秦以宁见穆空青被自己问住了,不由想起母亲的话来。
“穆大人自己也不知道吗?”
穆空青被这姑娘问得头痛。
他揉揉额角,叹道:“姑娘今日来此究竟为何,可否明示?”
秦以宁自认为了观察穆空青,这些天来已经足够迂回婉转了,眼下听了穆空青这么说,也不多绕弯子,直接就掀开了话头。
“既然穆大人没有心上人,不如与我合作吧?”
穆空青刚经历过穆白芍的事,不用多想,就明白了秦以宁口中的“合作”是何意。
穆空青委婉提示道:“姑娘,这种事,还是同父母商议一下的好。”
穆白芍能先斩后奏,是因为她先前已经在漠北有了立足之地,而且家里也管不着那么远。
而他眼前这位,明显便是出身不凡,父祖八成就是京官,自己日后的同僚。
就是找“合作”对象,也不能找个父母眼皮子底下的吧?
秦以宁并未立即答话,而是同穆空青道:“我先前在江南时,意外同何将军家的小姐有了些交情,也知道了你姐姐的事。可惜祖父不可能应允我嫁给一个无亲无族的将死之人,我又不愿意一辈子被困在后宅之中。”
准确地说,穆空青对于穆白芍为了自立女户而嫁人这件事的态度,才是让秦以宁今日来到这里的原因。
秦以宁清楚,穆空青这样的人太少太少。
她若是错过了这一个,可能一辈子都再寻不到下一个了。
尝过自由的滋味,秦以宁宁死都不愿回到那窄小的后宅中。
更别说困在那里一辈子。
母亲可以毅然决然地合离。
是因为她的父亲是整个秦氏家族的掌权人,也是秦氏唯一的倚靠。
但是她秦以宁不行。
哪怕她的母亲手上有着秦氏一族泰半产业。
可只要秦家在朝堂上的顶梁柱不再是她的祖父,秦以宁就没有任性的资本。
士农工商,偏偏女儿家不能入朝堂。
只这一点,秦以宁就必须要做出妥协。
于是她找到了穆空青。
若不是这份对自由的渴望,若不是这份对既定未来的不甘。
秦以宁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又哪里来的勇气支撑她,来到陌生男人的房间里,询问他是否愿意娶自己。
秦以宁站起了身,以男子身份对穆空青行了揖礼。
“穆大人,我看过你那两篇海贸策。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应当没有行商的经验吧?”
秦以宁看着穆空青的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