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惯用的长篇大论式的公文, 穆空青的表格自然更加简单明了。
谢青云笑眯眯地受了这个人情,并提示了一句:“若是日后户部公文皆如此般,想来钱大人和圣上都要省心不少。”
穆空青闻言一笑:“若谢大人有心, 自可如此办了。”
既然要送人情, 那就送个彻底的。
横竖东西是从他这儿出的,不过是表功的人换一个, 一得面子一得里子罢了。
穆空青将明面上的事落实完了, 就到了他此行真正的重头戏了。
第一批玻璃数量不小, 足够装备秦以宁那艘四千五百料的大船。
自家船只, 于情于理都得排在头一批。
各家都有自己的门路, 也都早早得了消息,说是此行有一位穆大人, 手中握着远航利器。
只不过这利器究竟是何物,没有一家能得个确切消息。
在穆空青一行人还没到广粤之前,这些人便都秉持着宁错信不放过的心, 一波波地同秦以宁套上了近乎。
而秦以宁一个生意人, 自然也懂得与人为善的道理。
凡是此次得到了船引的人家有意相交, 秦以宁也都素来笑脸相迎。
不过这做事留三分的道理,也是人人都懂得的。
这些商人虽介于秦以宁的身份对她多有奉承, 却没有一个直接开口问询玻璃之事的。
谁知道这东西究竟效用几何?
只要没到上船试用,让他们切实见着结果的时候,他们就不会冒这个风险。
秦以宁对穆空青有信心。
她知晓穆空青并非空口胡言之人。
所以秦以宁面对众人这般态度,也是半点都不着急。
提前定下是一个价格,待到效果出来之后, 那可就是另一个价格了。
当然了, 在穆空青一行人抵达广粤之后, 已经众人心中的疑虑已经消下去了不少。
更有那机灵的商户, 在察觉到此行南下的队伍中,居然还有隶属于工部的造船匠人之后,便直接同秦以宁预定了足够装配一艘船只的玻璃。
工部的人可不是穆空青能够调动的。
就是秦以宁她祖父秦老大人都不可能。
能够劳动工部的工匠一同南下,那么传言中的远航利器,十有八九是确有其事。
对比起一次出海能赚到的银子来说,订购这不知名“利器”的银钱,根本不算什么。
就这样,在玻璃厂的成品还没出来之前,秦以宁便悄没声地赚了一大笔。
现在终于到了要将玻璃装到船身上的时候了。
不说秦以宁和穆空青二人,包括那些已经下了预订单的商户,以及依旧处在观望状态的人家,全部都将目光牢牢钉在了那几大车盖着棉布的东西上。
此次出海的船只几乎全部停在同一片港口,船只要动工改造,自然是瞒不住旁人的。
工部的造船工匠早早便得了上头的话,知晓自己此行是来做什么的。
穆空青也在启程之前,就将自己对于海水淡化装置的设想,全部都落到了纸面上,供这些专业的匠人研究。
如今到了实地,有了实物,这些匠人们一手拿着船只的构造图纸,一手拿着穆空青提供的装置图纸,又对着船只和玻璃细细研究了一番,重新确认了安装玻璃,以及收集淡水的水箱的位置。
待到一切确认完毕,那几大车东西也被直接拉到了船上,工匠们这才开始动手。
从大车上船起,这艘船周围的船只上,便站满了各家前来打探消息的人。
还有那提前下了订单的人家,一见这头要动手了,立刻便笑容满面地朝穆空青应了过来。
“穆大人!小人久闻穆大人盛名!”一个满脸堆笑,瞧着活似个弥勒佛的中年男人冲着穆空青深深一揖。
秦以宁凑在穆空青耳边道:“这人姓范,是宫中那位淑妃的亲弟弟,也是头一批同咱家订玻璃的。”
皇商范家,此次出海远航的领头羊,还是自家玻璃厂的头一批客户,穆空青自然是要给人家三分面子的。
穆空青略略侧身,并没有受这位范先生的礼。
人家即便是个商户,本人却是称得上一句皇亲国戚。
他一个做臣子的,还是谨慎些的好。
穆空青清楚范先生的来意,也不多废话,直接开口道:“范先生想必是同内子有生意上的事要谈?”
范先生本还有些为难。
是同一位朝廷命官谈生意更冒犯?还是当着人家夫君的面,说要寻你夫人说话更冒犯?
谁成想这位穆大人居然这么好说话!
范先生面上的笑,当即便更热情了几分:“是极,是极!正是有些生意上的事。若是穆大人不介意?”
穆空青微微一颔首,左手摆了个“请”的姿势,对范先生道:“自是不介意的。内子手下的船队也要出海,路上还得托范先生多多照看。”
范先生自然无有不从,连声道:“应当的,自是应当的。”
随后便跟着穆空青一道儿上了船,近距离观看这传说中的远航利器,究竟是个什么奇物。
几人都上了船,前头的大车也已用石头塞住了车轮,在甲板上停得稳稳当当。
几名匠人上前,将车上一直罩着的棉布被掀开,露出了大堆大堆的干草。
范先生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被穆空青请到了位于船尾的高楼上。
一艘四千五百料的大船,收尾相隔能有数十丈远。
即便此时还未扬帆,那向下看去,也定是什么都看不清楚的。
范先生面上的笑有些僵住了。
这位穆大人是什么意思?是防着自己瞧去了什么不成?
但他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跟着穆空青一路走。
倒是穆空青在心中纳罕。
即便家中女儿再不受宠,那也是永兴帝亲自提的淑妃。
要知道,永兴帝可不是喜欢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帝王。
打从周家,也就是曾经的安国公府的那位皇后去了,永兴帝的后宫里,位份最高的,也就是贤淑德宁四妃了。
可再看眼前这位范先生,身上穿的还是棉布衣裳,见了自己也执平民礼。
如今遇见自个儿这不明所以的举动,他甚至连质问一声都没有。
不怪这范家能从一介商户走到今日。
待到几人走到窗户前站定,穆空青一招手,便有小厮送上了几支管状物。
穆空青拿过一支望远镜,递给了范先生:“范先生,可以此物,向远处望去。”
穆空青给他示范了一下。
其实这望远镜还是非常容易用的。
一头宽一头窄,从稍窄的那头往外望就是。
范先生将信将疑地将望远镜举到了眼睛跟前。
随后,他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只见下头那些原本只有蚂蚁大小的人,瞬间就清楚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甚至可以看清楚对方拨弄干草堆的动作,还有他手上拿着的木锉刀。
范先生惊异之中一时忘记了言语。
他做出了如先前的秦以宁一般的动作。
先是抬头看看底下,确认那处的人是切实存在的,又低头凑到望远镜前头,仔细查看望远镜中的画面。
但很快,范先生就没有心思去感叹望远镜的神奇了。
他看到,底下的那群匠人们,居然从干草堆里,扒拉出了大块大块的琉璃!
那可是琉璃啊!
居然还是剔透无色的琉璃啊!
就这么,被随意地放在了干草堆里?
范先生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
他放下望远镜,自个儿冷静了一会儿,又抬起望远镜继续看。
确认自己当真没有眼花之后,这才转头望向穆空青,单手指着下头,有些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这……这是?”
穆空青笑道:“范先生莫慌,此物名为玻璃,原是番邦传进来的,也唤作番邦琉璃。虽比不上我大炎的琉璃色美,但却比琉璃更坚固些。”
范先生看着底下那几大车,再想想城郊那刚建起来的厂房,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穆大人这说是挖着一座金矿了,都是不为过的。
范先生平复了一下心情,只当底下那些都是石头块儿烧出来的东西,牢记自己此行的目的,以及先前付给秦以宁的银子,再次仔细观望了起来。
底下的匠人们分工明确,很快就将一块块玻璃牢牢嵌在了船身外头,从上方看去,就像是这船多出了一条裙边似的。
可一来那玻璃透明,二来延伸出去的部分比起庞大的船身来,实在是不起眼得很。
待到匠人们已经将玻璃装到船尾的部分时,范先生再去看前头,除了那被反射出的点点亮光外,已经瞧不出什么痕迹了。
这会儿时辰已经不早,正是中午日头最好的时候。
若是在京城,这十月里的温度,怕冷的人兴许都已经穿上了棉衣。
可在广粤之地,也就恰好处在不会叫人出汗的季节。
穆空青看了一会儿便没了兴致,但因着秦以宁和范先生两人都是一脸的专心致志,他也就没有开口催过。
直到有小厮来报,说是午膳已经备好了,穆空青这才开口打断了两人。
范先生这会儿哪儿有什么心情用午膳?
他满脑子都是现场围观用琉璃嵌船身的震撼。
匆匆用完一顿午膳,范先生还想再去楼上看看。
穆空青却拦住了他:“范先生不想知道那些玻璃的效用如何?”
范先生愣了愣。
他最开始是被望远镜的效用惊到了,也认定自己花了十万两银子买来的“利器”只怕就是手上的望远镜了。
后头又被穆空青的财主行为震撼,满脑子都是那些玻璃能卖多少银子。
如今一回想,穆空青再财主,也不会没事干往船身上嵌银子,他竟完全忽略了穆空青将这些东西嵌上船身的目的!
随后,一个令他不敢相信的想法,便涌了上来。
莫非……他那十万两银子买来的,还不止望远镜这一个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