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御书房的玻璃窗一换上, 往来议事的大臣们哪儿能瞧不见。
这么一来二去的,玻璃的来源也就传开了。
穆空青这几日去翰林院当值,总有不少同僚似有若无的目光在他周身打转。
不过年下事忙,瞄他的人多, 能抽出空来搭话的人却没几个。
而这能在忙中偷闲的人中, 自然就有这翰林院的领头人物, 翰林院掌院文大人。
文大人虽说兼着翰林院掌院的名头, 但平日里当值却是在文渊阁。
年节时底下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身上兼着六部尚书的阁老们自然也不得闲。
唯独文大人这位掌院, 刚接过文华殿大学士的衔,还需得在翰林院养望三年, 才好继任礼部尚书,于是便成了文渊阁里最清闲的那个。
这就叫文大人寻着空闲,回翰林院来视察了一圈下属工作, 刚好还能逮着同样清闲的穆空青作陪。
“穆大人今年尚未加冠吧?”文大人还是这笑眯眯的模样, 半点都没有当年在清江府时的板正。
穆空青也挂着同样的笑应道:“是如此。学生如今还不足龄。”
虽说穆空青还未满二十, 可大炎官员的公服朝服都有制式冠帽,所以穆空青既入仕, 就必要束发戴冠,顾不得年纪。
文大人叹了一句:“当真是天纵奇才。若我家那混小子能有你一半儿,我都不必如此忧心。”
穆空青心说这话听着耳熟, 怕是从古至今所有长辈都对别人家的孩子说过。
穆空青也回了句经典的:“贤兄品性高洁,空青早有耳闻, 文大人此言叫空青惶恐。”
事实上, 穆空青连文大人家的儿子究竟年岁几何都不清楚。
说来文大人家的子侄, 也确实都在京中无甚名声。听上官同僚们提起, 也都只叹他家小辈不争气。
不过才名没有, 恶名也没听过。
夸人品性总是不会出错的。
穆空青心下无奈。
原本自己好生生在房中躲闲,眼下却被拉出来陪上官乱逛,说句话都得斟酌几番再出口,也不知是该喜自个儿入了上官的眼,还是该愁这平白耗去的精力。
没有人不喜欢旁人夸赞自家孩子,文大人也不例外。
他朗笑两声,直道穆空青过谦,而后便接了句:“空青这般年纪便能造出那等奇物,这一句天纵奇才你自然当得。”
穆空青暗道一声果然。
其实文大人既是穆空青的座师,又是穆空青在翰林院的顶头上司。即便他不开口,那新一批玻璃出厂之后,穆空青也是要往他府上送的。
穆空青笑道:“不过是些小道,算不得什么奇物。只是这东西虽好用,造起来却要耗些时间。如今京中有的已经送入宫中了,下一批倒是多些,能叫学生拿来挥霍。”
文大人立刻明了,不过片刻功夫,就结束了他在翰林院的工作视察。
穆空青也得以回到屋内继续咬着笔杆子回忆立窑的模样。
京郊的那个庄子已经彻底成了玻璃厂,里头除了匠人们住的地方之外,几乎全部都改成了玻璃炉窖。
有了穆空青递话,这些匠人们也开始分班,炉窖内的火光日夜不停。
第二批玻璃是在朝廷封印当日送到穆府的。
这批玻璃数量不少,足有近百片,其中也包括新窖烧出的那些。
穆空青将这些玻璃片分成了数份。
如张华阳、杨思典这等参了分子,人又在京城的,都得送上几片。
如文大人、谢大人这等同他有过几分交情的上官也不能落下。
还有远在清江府的老师和爷爷奶奶,穆空青也遣专人送了一份回去。
虽然路途遥远,但只要路上小心些,填充物塞满些,也不是运不回去。
最后穆空青留足了能将书房和堂厅都装上的玻璃,剩下的统统打包,由穆空青亲自带着送去秦府了。
快过年了,秦以宁怎么说也是穆府的主母,无论如何也得在家过了除夕。
所以南边的玻璃生意刚签完契书,秦以宁就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了。
往回赶的同时,秦以宁还不忘给穆空青快马加鞭送了信,嘱咐他千万记得去一趟秦府,告诉秦夫人她少说得到腊月二十七、八才能回得来。
穆空青对秦以宁这点儿心思一清二楚。
还不是怕自个儿回来早了会被秦夫人叫回去。
到时候秦夫人一见她将自己折腾成这模样,态度恐怕不比孙氏对穆白芍好。
虽说年后也得上门拜年,但总归能多出不少时日叫她养养。
万一就给养回来了呢。
有了秦以宁的千叮咛万嘱咐,又刚好赶上这档口,穆空青索性就亲自带着玻璃上了门。
秦府门房自然不会不认得自家姑爷。
见来人是穆空青,这门房问都没问上一句,便直接将人请进了正院堂厅。
秦老大人近日来也听闻了玻璃一事。
只不过他大理寺的事务同样纷杂,秦老大人本人也无甚物欲,听过也只当听过便罢,没再多打听什么。
如今乍一听穆空青携礼上门,秦老大人还是有几分好奇的。
穆空青刚饮下半盏热茶,秦老大人便到了堂厅。
穆空青微微一笑,起身一揖:“祖父安好。”
秦老大人不知道穆空青与秦以宁的协议,只当他是女儿特意为孙女觅来的乘龙快婿。
甚至因着自家女儿和孙女的不着调,秦老大人对着穆空青这个孙女婿还颇有几分歉疚。
以秦老大人看孙女婿的角度来看,穆空青这人自然是已经无可挑剔了。
“无需多礼。”
秦老大人见了穆空青,连平日里习惯蹙着的眉头都舒缓了几分:“怎的以宁还未归京?”
穆空青听着秦老大人的语气,主动给秦老大人递了茶。
秦老大人其实算不得开明。
他的骨子里,其实是认同三纲五常、妇容妇德这一套的。
然而在面对自己的女儿时,秦老大人终究还是没能硬下心肠。
他任由秦夫人要求夫家立下永不纳妾的誓言,他在秦夫人决心合离之后二话不说接纳女儿重归秦家,他支持秦夫人做出了许多不为世人理解的事。
甚至连管教孙女的决心,都败给了秦以宁一日比一日开怀的笑。
正如眼下,秦老大人瞧着是对秦以宁临近年关都不着家的不满,实际上却掩不住对孙女如此行事的担忧,生怕穆空青会因此而不满。
穆空青见自己还没将话题引过去,秦老大人就主动提起了这事儿,也就从善如流地接下了话头:“如今顺天府的港口冻上了,水路不好走,以宁怕是得回来晚些。”
穆空青招手示意,让他带来的随从去取一片玻璃过来,后又接着道:“她说怕您生气,特意叫我带点儿新奇玩意上门哄哄您,盼着她回来之后,您和岳母能给她个好脸色。”
秦老大人闻言舒心了不少,眉眼间也染上了点点笑意:“这丫头。”
正说着话,随从便带着玻璃回来了。
穆空青示意秦老大人去瞧:“就是此物。将它装在窗户上,便是外头大雪漫天,屋内也无需熬油费火。”
穆空青调侃了一句:“不过眼下衙门已经封印,祖父不若将它装在卧房,无需吹风受寒也可赏窗外雪景。”
秦老大人起身,亲自将那块不算小的玻璃拿在手中仔细瞧了瞧:“你前些日子送去宫中的,便是此物?”
穆空青点头:“不错。此物名叫玻璃,原是装在出海船只上的,所以只在广粤建了厂。这京城的炉窖,还是前些日子才初现规模的,因而只制出了几块,我便都送入宫去了。如今炉窖建好了,等到开年便能将家中的窗户都换上了。”
秦老大人深深望了穆空青一眼。
他这孙女婿,出身寒门又是年少成名,却素来行事有度,不见自卑也不见狂傲。
就连这官场上的嗅觉,也是一等一的灵敏。
如此人物,只盼着他对自家孙女当真是有真心在的。
不然,也不知秦家的族人们,能不能容下第二个合离女。
比起秦老大人的忧心忡忡,秦夫人则是一切都了然于胸的。
尤其是在得知了穆空青上门送玻璃的事之后,秦夫人直接冷笑一声,随后便吩咐秦府的小厮去码头上盯着了。
小丫头,才离家几年就敢在你娘面前耍这种小心思。
七日后,秦夫人突然来了穆府,说是得了斛上好的珍珠,要赠予亲家母。
然后,堂屋里正围着什么东西看的穆空青和秦以宁二人,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秦夫人逮了个正着。
秦以宁被秦夫人拎着耳朵教训,再看那头前几日才扯了慌,如今就被正主当面拆穿的穆空青,他面不改色地将二人刚刚研究的东西摆在了秦夫人眼前。
秦夫人瞥了一眼,便愣在了原地,连教训女儿都忘了。
秦以宁搓着耳朵,趁着秦夫人的注意力没在她身上,像模像样地冲穆空青抱了个拳。
好人,救我一命!
穆空青回她一眨眼:放心,大家都是同伙,不会丢下你一个的。
而那头的秦夫人,却不自觉地接过了穆空青手上的东西,细细看着镜中女人清晰分明的眉眼。
“这是何物?”秦夫人不禁问道。
穆空青笑道:“也是镜子。不过是由玻璃镀银制的,瞧着也格外清楚。”
说着,穆空青还给秦以宁使了个眼色。
秦以宁心领神会:“这东西是匠人们意外弄出来的,我瞧它照人清楚,便令人打磨出了一块,想着过几日给娘亲送去呢。”
说完,秦以宁又捏着嗓子娇嗔道:“谁知道娘亲你来得这么突然,现下可好,这宝石珠子都还没来得及嵌,就叫你给瞧见了。”
这回轮到穆空青给秦以宁抱拳了。
这转移话题倒打一耙的功底,看来是真没少同穆空柳一块儿混闹。
秦夫人懒得理她,直接问道:“制出来多少了?”
秦以宁见混过去了,也不敢再招惹秦夫人,老实答道:“就这么大的,二十多面吧。”
主要是如今玻璃产量还太小,因着低温也不好继续再造炉窖,所以这镜子也没法量产。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衙门封印了,这个时候产出大量的镜子,想要在达官贵人间卖出高价,可就不容易了。
秦夫人也不是真要把秦以宁怎么样。
她表现出对秦以宁外貌的看重,除了是秦以宁自己喜欢之外,更多的是害怕秦以宁走入误区,害怕秦以宁觉得她离女儿家的身份越远,就越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好在秦以宁被教养得很好,她只是厌恶这世道对女子的束缚,却不厌恶自己的女子身份。
所以秦夫人此行教训过人了,也就轻轻放下了。
秦夫人想了想,问穆空青道:“你那玻璃的事儿,章程可已定好了?”
穆空青笑道:“早已定下了,以宁那头也都准备好了。”
该送出去做人情的份额都送了,剩下的就等着看秦以宁宰人了。
论起做生意方面的事,把十个穆空青捏在一块儿,都未必能及得上秦以宁。
“你们心中有数便好。”秦夫人将手中的镜子递给秦以宁,而后便带着她的珍珠转道去后院了。
见人确实走没影儿了,秦以宁这才松了口气:“老奸巨猾。”
穆空青失笑:“你也是真不怕你娘杀个回马枪。”
秦以宁白他一眼:“少吓唬人。”
说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秦以宁道:“这么一闹差点儿忘了。在我回京前,广粤的玻璃厂里确实有人烧出过一种灰色的渣滓。底下人怕是哪里出了错,那一炉玻璃他们便没敢用。连带着那渣滓也一块儿留着,说是要瞧瞧问题处在哪儿了。”
穆空青也是倍感惊喜。
他原也只是随口一问,想着那里的玻璃厂规模更大,炉窖更多,加上广粤那片也有粘土,万一有谁误打误撞烧出来了呢?
却没想到居然真叫他给撞上了!
穆空青只知道,水泥的烧制没有那么简单。这些机缘巧合之下弄出来的灰色渣滓,也未必就是水泥,或者说,未必就是成品水泥。
但万事开头难,有了这第一步,后头就能省下不少功夫。
秦以宁蹙眉:“你问这个是做什么?是烧出这样颜色的渣滓之后,玻璃便不能用了吗?”
穆空青拿起桌上的镜子打量了片刻,笑道:“这玻璃能不能用我说不好,但烧出的渣滓,却可能会有大用。”
兴许水泥在一时半刻间无法带来如镜子、玻璃一般的巨额利润,但这二者于国于民的作用却是天差地别。
秦以宁虽不知穆空青所言何意,但却问道:“可要直接将那匠人带来京城?”
穆空青点头:“自然是要的,连带那渣滓也一起送来。那匠人是自家的人吗?于广粤可还有亲人?”
秦以宁摊手:“玻璃厂中的匠人都签了身契,至于他亲人在哪儿我就不知了。横竖我年后还得再去一趟,有这来回送信的功夫,不如等我到了广粤之后将人查清楚了,再给你送回来便是。”
穆空青思忖片刻道:“这样也好。”
水泥于国家基建方面的重要程度不是玻璃可比的,如无意外的话,这位匠人日后八成会全程参与水泥的研制,自然需要将人的底细查探清楚。
该说的事情都说完了,秦以宁起身理理裙摆:“快到年关了,我去瞧瞧别人家的年货办得怎么样了。”
至于为何要关心别人家的年货?
那自然是因为,这年货的卖家,正是她自己了。
有了先前穆空青的那波人情送出去,玻璃的大名在京城达官显贵之间已经无人不知晓了。
而秦以宁回来好几日了,却硬是压着庄子上的货物不让往城里运,对外也只说是制造不易,须得再多些时日。
她等的便是这临近年节,各家都开始采买的时候。
与此同时,穆空青在得了秦以宁的准信之后,心里对这批玻璃能赚到多少银子也有了数。他开始遣人在顺天府各处打探,寻找适合建厂的荒地。
今年的除夕,便在这忙忙碌碌的氛围中悄然而至。的就等着看秦以宁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