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吏部考评三年一次, 考评之后或升或降或调,都是在年前便定下的。
今年翰林院散馆,穆空青的考评得了上上。
但因他在翰林院的职位已经升无可升, 所以吏部原本是预备按着常规的翰林升迁的法子, 将他旁调别部。
例如穆空青身上原就兼着的户部郎中。
穆空青在翰林院是从五品, 入户部是正五品,这调令也算合适。
只是没想到, 北境大捷竟刚好卡着这个点来了。
大军自北境班师回朝, 若是一路行进速度正常,那便刚好能赶上除夕归京,双喜临门。
宫中陛下已经下了旨, 要于除夕设宴贺北境大捷。
这庆功宴上,封赏环节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吏部诸人也无奈, 只能加班加点开始重新拟定一干官员的考评及调任结果。
好巧不巧的,旁人的升迁都好办, 唯独在穆空青这儿卡住了。
穆空青原本是从五品侍读学士, 兼任正五品户部郎中。
这从五品的侍读学士再进一步, 便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现在的内阁阁老文大人的位置。
而正五品的户部郎中若要再进一步,那便是正三品的左右侍郎。
这步子跨得太大, 别说底下人了,就是龙椅上那位, 也不敢这么将人拔起来的。
可不调也不行。
若论起升迁速度来, 军功一向是平步青云的代名词。
穆空青这回和那位付大人一起琢磨出来的东西,那在围剿北蛮时可是立了大功的, 那位姓付的钱粮官都连跳五级了。
穆空青的功劳是不及他, 但也不能只给人升个半品啊。
若是往常碰到这种情况, 上头又无特殊指示的话,吏部要么就将人往五寺调,要么直接外放做知府。
但很显然,外放这条对于穆空青是行不通的,甚至连穆空青身上的兼任都得给他留着。
陛下明令穆空青主司船引一事,要是吏部将人给弄走了,这不是同陛下作对吗?
吏部左侍郎挠了几天头发,决定把穆空青往大理寺调。
正好大理寺的头头是这家伙的岳家,给个正四品少卿,于情于理都合适得很。
结果没等吏部将辛苦几天的劳动成果递上御案,龙椅上那位便亲自开口了。
令穆空青升通政司正四品通政,兼任户部郎中。
通政司,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更兼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
整个大炎上下,凡是走正常流程递交的奏折,都要经过通政司的手走上一遭,而后才会到文渊阁、到陛下的御案前。
通政司使乃是正三品,在满朝权贵面前算不得位高,但绝对的权重。
能入通政司的官员,必是得了陛下信重的。其地位超然,恐怕也只有提督学院那群门生遍朝野的家伙能比了。
而穆空青升任通政司通政的旨意,也在除夕夜宴开始之前到了穆府。
连同这升迁的旨意一同送到的,还有新制的四品官服,并秦以宁的四品诰命服。
除夕,宫中设宴。
凡皇室宗亲、超品勋贵、朝中三品以上大员,并此次领军北征的主要将领,皆于除夕入宫赴宴。
而穆空青和付大人作为此次改造火器的主要人物,也得了参与此次宫宴的资格。
穆空青还是头一回入宫赴宴,秦以宁倒是跟着秦老大人去过,但那也是她幼时的事了。
倒是秦老大人对此颇有经验,直接派遣了秦家的马车来接人,让穆空青夫妇二人同他一起入宫。
穆空青先前还觉得犯不上
,不过是入宫罢了,何至于要秦老大人一路看护。
待到了宫门口,瞧见那排出去长长一溜的马车时,穆空青才明白过来。
这赴宫宴与平日里上朝不同。
上朝时,宫门口往往都有御史盯着。若遇衣衫不整或形容不端者,保不齐便要被记上一笔,所以那马车停哪儿便是哪儿,人也是爱来多早便来多早。
可宫宴不行。
宫宴的默认规则,可以说是入宫越早地位越高的。
受宠些的皇室宗亲,往往于宫宴开始前几个时辰便要入宫,同宫中各位贵人们谈天叙事。
那不受宠的虽不会去得多早,但也不能同大臣们一起入宫,所以便只提前一两个时辰,在紫禁城里轮番请个安,也就差不多了。
接下来便是身上带着超品爵位的勋贵们了。
该说不说,大炎开国至今,勋贵们大多都和皇室沾亲带故,不是你家出过贵妃,便是他家娶了公主。无论是从品级上来看,还是从亲疏远近来说,这勋贵们入宫早些,也都是合情合理的。
最后一波到的,才是穆空青这样老实打工的臣子们。
臣子们碰到这种情况也是无奈。
去早了吧,若是入宫,宫中的主子们都忙着同自家亲戚叙话。若是不入宫在外头等着,那也属实是有点儿跌份。
可若是一不小心来晚了,那仕途基本也就到此为止了。
于是这么一级一级轮下来,入宫赴宴的臣子们,也有了一套默认的规矩。
例如紧跟在勋贵后头的那一批,必定是三公三孤、六部阁老这类或地位超然、或实权在握的。
再往后一数,那便得是如通政司使、左右都御史这等帝王心腹。
包括秦老大人这个大理寺卿在内,都属与默认第二批入宫的臣子。
若是像穆空青这等破格赴宴的晚辈自个儿来,那不仅人要落在最后头,马车估计也是停得最远的。
不仅要抓紧时间步行赶路,还得保持风度未免御前失仪。
穆空青听着秦老大人给他讲解这些默认规则,心情那叫一个复杂。
难怪都说官场人脉至关重要,就拿这宫宴来说,若是无人提点,他区区一个四品官的车架,说不准就停在哪位一品大员的前头,然后便不知不觉地将人给得罪了。
秦老大人看穆空青的目光也很复杂:“老夫本以为,这些东西至少要到十年之后才会同你提及,却不想你竟有这般造化。”
穆空青如今入仕三年,便从一个从六品的小修撰,一路坐到了正四品通政的位置上。
可细细算来,穆空青的每一次升迁,还当真都是实打实的功绩,能被拿来说嘴的,也就只有资历这一点。
自然了,最可怕的地方也正是穆空青的资历。
穆空青六元及第时也不过十七,到如今,他也才刚满二十。
整个大炎自开国以来,除却那些生来便有爵位的龙子凤孙们,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在他这个年纪坐上正四品官位的了。
多数时候,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考过会试,便已经堪称青年才俊了。
秦老大人想想自己,当年也是人人称颂的秦家麒麟儿。
可再看看眼前这丰神俊朗的孙女婿,秦老大人心里头便是一阵止不住的酸。
然而叫秦老大人没想到的是,宫宴开始不过半个时辰,这心里头泛酸的人,便不止是他了。
穆空青入宫后谨遵秦老大人的教诲,凡是不能两口下肚的菜一律不碰,酒水半点不沾,饿了就小口喝粥,防止在宴上失态。
也幸好穆空青谨慎,即便他坐得远,也还是牢记秦老大人的叮嘱,这才能叫穆空青在被永兴帝点名的时候,一秒咽下口中的白粥
,及时起身做出应答。
永兴帝捋了把精心打理的胡须,笑容满面地问道:“若是朕没记错,穆卿可是今年及冠?”
穆空青乍一听这般家常的对话有些不适应,他躬身答道:“陛下英明。”
有那平日里不怎么关心朝堂之事的宗亲,一听这话便惊了。
穆空青才二十?可瞧这人身上穿的,那可是正四品的官服!
一位老亲王止不住地盯着穆空青看。
瞧他这模样,确实不孱弱,可也同那些五大三粗的武将没什么干系啊。
这是怎么坐上这个位子的?
永兴帝眼角的笑纹更深了些:“既如此,穆卿应当尚未行冠礼?”
穆空青寒门出身,家里人自然没什么办冠礼的念头。
周秀才先前倒是提过给他办个冠礼,只是穆空青回不去清江府,又不愿为这事儿劳动周秀才千里迢迢跑来京城,便一直都没答应。
穆空青思忖片刻,大概知道永兴帝想做什么了。
穆空青笑着应了句:“臣虽未及冠,却能腆颜一句,已在三年前行了冠礼。”
三年前穆空青高中状元,金銮殿上御赐状元冠服,可不就是行了冠礼吗。
永兴帝也被穆空青这回答说的一愣,随即他便反应了过来穆空青说的是何时,当即便是一阵开怀大笑。
永兴帝笑骂了一句:“就你机灵。若按你这说辞,你的冠礼大宾岂非是朕?”
穆空青见永兴帝心情挺好的模样,便也顺着贫了一句:“若陛下不弃,臣自然是愿意往身上贴金的。”
这话还恰好顺了永兴帝的心,叫他又是大笑两声:“用不着你贴金。既然朕都成了你冠礼上的大宾了,那朕便得做点儿分内事吧。”
冠礼上,皆是由大宾对受冠者读祝辞,并为受冠者取字的。
永兴帝这话一出,这宫宴上也不知多少人心中泛起了酸水。
瞧瞧人家。
十七岁的六元及第,二十岁的正四品通判,还有当今陛下亲口说要做他冠礼大宾为他取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