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生那么敏锐,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内就反应过来身后有人正在接近。他扭头回去,在看到来人的那一瞬间,按住水晶棺的双手不由得攥紧。
来人正是先前与庄尧同行的那位老妇人。粗麻木的衣料与暗红色的长巾将她全身都遮住,只露出一双黑色眼睛和一双枯老的双手。看上去既神秘又卑微。
只是粗略地看了几眼,顾长生忽而面露迟疑与慌乱。他偏过头,根本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睛,生怕对方露出的眸中有着令人失控的情绪存在。
见此,老妇人缓慢走来的步伐停顿下来。她浑浊的视线先是从沼泽对面的青年身上略过,又从沼泽池内的水晶棺上滑过,最终落在面前脸部溃烂的中年男人身上。
老妇人看到顾长生红着双眼犹如疯子般的表情,被掩藏的脸上蓦然露出挣扎和痛苦的神色。心中似有不忍,她轻轻地闭上眼,尔后动作缓慢地将包裹自己脸颊的长巾一圈一圈地取下,露出全部容貌——这是一张很老很老的脸了。除了一双眼睛还能依稀辨认之外,其余全部的肌肤都如同风干的皮包骨,布满了象征生命流逝的皱纹与饱经风霜的伤痕。
风雪无情,掠夺一切恒温。老妇人取下长巾,这下冻得连嘴唇都在哆嗦。唯有同样老去的声音还在沉稳地呼喊着曾经最亲昵的称呼,“阿爹,好久不见……”
短短六个字,犹如肃穆庄严的宣告。
但顾长生仿佛是没有听到一样,仍旧趴在水晶棺上,温柔而慈祥地凝望着馆内沉睡而鲜活的少女。
“阿凝啊,你别怕,阿爹一直陪在你的身边。等你醒了,阿爹就带你离开。”
听闻此话,老妇人浑浊的眼珠里忽然留下两行清泪。她知道长巾揭不揭下都无所谓了。因为顾长生根本不愿相信其实她就是顾凝。就好像她从来都不敢相信,长久以来,一直利用操控赝品的事件,想要杀掉妹妹顾蝶的居然会是她们的阿爹顾长生一样。
顾凝一直都守在馆禾馆,守在妹妹顾蝶身边。从钟玲到馆愚,即便是破碎的灵魂单独成了个体,顾凝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妹妹。而为了保护对方,她甚至愿意以“小蝶”的名字和清魂的身份留在馆禾馆。就算永远都无法被妹妹顾蝶记起来自己的身份,她也愿意就这样陪伴对方度过漫长岁月,直至最后死亡的时刻。
可这一切,却被她们的阿爹亲手打乱。
庄尧说如今的顾长生并不是当初那个顾姓家庭里朴实强壮而又温柔的阿爹,可在顾凝的眼中,哪怕眼前这个心态扭曲的男人身上有一丝阿爹的身影,她都忍不住想要去拥抱对方。
将自己的脸重新蒙住,衰老的顾凝压抑着心中的痛楚,不肯泄露一丝哭声。尔后,一步一步朝着背对着自己的男人走去。
这个干瘦又孱弱的老人背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脚一个印记,像是独孤的标记,在寂寥的山谷种成为最落寞的存在。
最终,顾凝从背后,轻轻地环上阿爹顾长生,她用脸颊隔着布料深情而悲伤地摩擦着对方的后背,像是个寻求安慰的孩子。然后,轻着声音,委屈又伤心地开口说道:
“阿爹啊……你回头看看阿凝,好不好?”
“阿爹,你放过妹妹吧,她从来都不是怪物啊……她是阿娘和我心中最疼爱的小妹。”
“阿爹,你放手吧。”
“阿爹,我们一起离开……”
顾凝已经衰老到不能再老了。可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力一样,在伴随着身体上越发疲惫不堪的困境下,就连睁开眼睛都是费力。
然而,顾长生仍是不肯回头。他抱着水晶棺,面上表情极其痛苦狰狞。他有意压抑着声音,可大张开的嘴巴里还是发出了哀求的呻吟,“阿凝啊,你别怕……阿爹一定会救你的。”
——真是固执的阿爹呐。
当干涸的眼睛再也挤不出半滴眼泪的时候,顾凝心里终于有了决定。她知道这样的阿爹最终只有一个下场,所以与其让别人动手,到还不如自己来带走他。毕竟不论是阿爹还是自己,都活得太久太久,的确是到了时候该睡下去了。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世界的夹缝中得到真正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