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人嗓音冷淡, 仍然在平静地叙述着他的生平之事:
“你昔日不过只是一个身份卑贱的马前奴,险些被人打死在街头。是明月公主怜悯你,才将你带入宫中成为侍从, 又见你有几分聪慧, 允许你从师学文。
却没有想到,竟是养了条会咬人的豺狼……”
男人的声音越发低沉下来, 字字泣血。
“平日广布恩泽的公主,却在兵败国破之后, 成为了人人争抢的宝藏。你们这些贪婪的秃鹫, 谁都想从她的身上撕咬下一块肉来。”
“你趁林将军反叛之际, 将她掳走。我说的可对?”
在对方逐字逐句的剥皮拆骨之下,明弘谦意识到自己已再无底牌。他目如死水,血液凝结成冰, 脑海却不禁浮现出了昔日的图景。
是啊,那时候,她就像是被所有人觊觎着的宝藏……
天上的明月沦落尘泥, 谁不想分得一分光辉。
前朝皇室侈靡奢贵,荒淫无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此让上苍降下了惩罚。皇室之中子嗣不丰,到了幽帝,更是独独只有一个元后留下来的女儿。
可就是从腐烂的泥土之中,却惊异地生出了这么一朵不染纤尘的清莲。
明月公主是个美人, 生来就多情善感,心如菩萨柔软。她体恤百姓,常常行走民间布施行善。甚至在幽帝暴怒之时不惜下跪求情, 因此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传闻公主甚至苦学了医术, 至川泽山林之间亲辨草药, 让贫苦之人也能有所医治。
她生于罪恶多端的皇室,血脉相系,注定无法与之脱离。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求得百姓的一丝谅解与心灵的安生。
荒诞而糜烂的皇室,也因为有如此耀眼夺目的公主,焕发出一些新的生机。
幽帝将这个独女视若掌珠,更是予她封号为‘明月’,蕴意公主如天赐,皎皎与月争辉。他曾长叹抚其顶,道他有此女,胜过千万男儿。
他也给予了她莫大的权利和宠爱,宗室无嗣,皇帝甚至想将皇位传于公主,封其为皇太女。
而将来公主所诞下的孩子,无论男女,仍然是下一代的继承者。
明月公主在大胤之中也美名远扬,被百姓歌颂为“神女显世”。国教嘉兰教中之人,更是将她视若神祇,追捧万千。
她是胤朝之中一个美好的奇迹。
也不知是否因明月公主,这个摇摇欲坠的腐朽王朝又延续了几年。就像是最大的善意,抵消了几分滔天的恶。
直到长寿九年,吴兴人郑旦据丹阳起兵,其他暗中伺机而动的群雄也唯恐他人抢夺先机,纷纷揭竿为旗。
天下才开始真正彻底陷入了水火之中。
胤朝彻底覆灭,宫室也被炬之一空,所有也都变了。在龙座面前曾下跪立誓要以性命捍卫公主的林将军,却在幽帝自刎之后暴露出了贪婪垂涎的嘴脸。
他企图将幽帝留给明月公主的所有东西据为己有,甚至还想将公主本人玷污,逼迫她就范。
就在此时,在宫外护卫的明鸿却突然出现。
被公主带回宫后,他表现出的能力才干获得了幽帝的几分赏识,幽帝以明月公主的封号给他新的姓名,脱了奴籍。又渐渐在宫外崭露头角,甚至拥有了一些权势。
凭借着公主的信赖,他又以幽帝的遗愿为借口,将明月公主从林将军的手中救下,逃离出京。
然而他的真实目的却是将这朵金枝禁锢,甚至有着与那将军一样不见光的目的。
时异势殊,不识人心险恶又孤立无援的明月公主,只好委身于他。而明鸿又更名为明宏谦,渐渐在扬州重新扎根下来,又以文人清白之身,一步步获得官衔。
可实际上,这些都并没有让他满足。
……
明弘谦眼底积起阴郁。
他本以为,这些事情世界上不会再有人知晓。
背后之人扼腕沉息道:“云娥就是过于善良。都怪我,当初没让她见识到真正的人心险恶。”
“你本不过是公主的一条狗,可狗却咬了主人。”
对方说到此处,已有几分咬牙切齿。
“我真恨啊……”
后来,他方知悉明月公主仍在人世。
当时她却已嫁人有孕。而他也已远离红尘,无颜再去见她。只能一直在背后默默庇佑着对方。并给她传信,道公主若有任何需要,他定会不惜一切相助。
哪怕是复国。
可不久后,公主就生下了一个雪似的小娘子。
公主却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婉拒了他。她仍然心性坚韧如初,哪怕零落成泥,也不改清芳。
对方的话戳穿了他所想粉饰的一切,明弘谦像是被最尖利的匕首刺入胸膛,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因他知道,对方所说的都是事实。
忽一股微弱的药香突然传入他的鼻尖,令他瞳孔骤缩,指尖颤抖。如同捉住了线索的一角,飞快地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联了起来。
“你就是当年她身边的那个御医,对不对?”
当年明月公主出生之时身体孱弱,身边常有御医伴身,为她调养身体。后来,她身边最常出现的,就是一名被称为医林圣手的弟子……
那人风骨俊秀,宽和温仁,却似乎深不可测。公主师从于他,学习了不少医术。
对方‘呵’地冷笑了一声。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语气虽然冷淡,可眼中的情绪却陷入深深的悲漠之中。公主与他,有着师徒之谊,也如亦师亦友。可他却没有保护好她。
若非他当年因采摘草药而远赴祁山,不在京中,又怎会让此人奸计得逞,诱拐又糟蹋了公主。
他回京之后,看见的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灰烬与血色。乱军铁骑将皇城踏平,宗室之人也已被尽数捕杀。除了宫墙内被鲜血深深浸染了三尺的地砖,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心死如灰,感到自己为医者,却不能济世的无能为力,与有负公主的深深愧疚。一夜之间,他须发尽白。于是他剃了发,遁入了佛门,常年在山上清修。
为这一场覆灭中死去的所有亡灵超度。
在得知公主消息之后,他方转至扬州城的云麓寺中清修。明面上,他则是行迹缥缈、不知来历去向的上霄大师。
上霄眼中情绪沉浮,片刻后把刀抵得更深了一些,字句深寒,如锥刺心脏:
“当年公主的信物,你藏在何处?”
此物为幽帝所传给公主的东西之一,他本以为公主又传给了女儿。
公主虽被折落民间,然而仍有着皇室中人的聪颖智慧。哪怕不借助他的力量,也仍然能在扬州城中渐渐安定下来。据他所知,也有其他暗中为公主所驱使之人,也在无声地帮助着公主。
可近日龙溪等地,又悄无声息地掀起一些波澜,他方意识到事情并非他所想的那样。此物或许并非在公主女儿手中,甚至还招致一些野心勃勃之人。
明弘谦陷入了往事之中,喃喃低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