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局棋到了尾声。
“这一次,我先走。”程询站起身来,“有事无事,你总会听人说起。”
“嗯。”周夫人随之站起身来。
他缓步向外走去。
“阁老。”她轻声唤他。
他止步回眸。
廖怡君一字一字地道,“程询,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么?”
“我们……盼来生。”他说。
她的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程询折回到她面前,迟疑片刻,握住她的手,紧紧的,“我已无法面对这样的情形——我真的失去了你,亲手促成。”
廖怡君低头,泪大颗大颗地掉落,落在他的手上。
那眼泪的温度,将他的心烫伤、焚化。
“我明白,儿女是你的命脉,不可失。当时若想保住他们,结亲是捷径,你不会太辛苦。”程询语气艰涩之至,“我不论人在哪里,都会远远地看着你,陪着你。不要难过。”
廖怡君胡乱点了点头。
“此生是我亏欠你,要记在心里,记得来生向我讨还。”
廖怡君摇了摇头,“不,不是那样……一直都是我牵绊太多。”
“我会记得你。来生若相逢,我只是程询,你只是廖怡君。”
廖怡君哽咽道:“好。我等,等来生。”
程询从颈间取下佩戴多年的玉佩,“当年亲手做的,想送你,一直没机会。”他给她戴在颈间,“我的心,在你这儿。永远。”
廖怡君的心却在顷刻间破碎。
程询轻轻地拥住她,很快放开,转身快步出门。
廖怡君抬手握住存着他体温的玉佩,身形渐渐失力,强撑着回身落座,泪水湮没了视线。
随后的日子,程询休妻,南廖父子锒铛入狱,后流放。
再往后,便是夜以继日地忙于政务。
终究到了那一日,首辅程询上辞官奏疏,震惊朝野。
皇帝再三挽留,程询再三坚持,皇帝终究黯然应允。
三日后,程询一袭布衣离京远游。
他没有与任何人道别。
他不再是首辅,他只是布衣程询。
策马到了码头,船家已在等候。
程询上了船,站在船头,望着前方烟波浩渺。
他始终没有回头。
船只顺流而下,行至僻静的路段,一旁有琴声传来。
琴声自清越、悠扬渐至洒脱,有着热血儿郎的疏朗豪迈。
因着琴声,眼前的山水都变得大气开阔。
程询循着琴声展目望去。
一只小船迎面而来,玄色布袍加身的年轻男子在船头盘膝而坐,敛目抚琴。
绝妙琴音,正出自男子修长十指。
是唐修衡。与程询齐名的新一代奇才,成名于沙场的悍将。他的发妻,是邵阳郡主黎薇珑。
在朝堂时,程询与唐修衡惺惺相惜,江湖庙堂相隔之前,二人成为知己。怡君与薇珑结缘始于门第争端,一来二去的,成了隔辈的挚友。
程询莞尔一笑。
一曲终了,两只船靠近。
唐修衡起身,躬身施礼,“晚辈来为您践行。”
“实在是意外之喜。”程询语气诚挚,“多谢。”
“前路山长水阔,珍重。”
“一定。”程询拱手还礼,“若有缘,来日再相逢。”
“若有缘,还在这一世相见。若可能,我会留在这一世,等您过得诸事遂心。”唐修衡温然笑道,“别笑我癫狂,万事皆有可能。”
“借你吉言。”
“那么,来日再相见。”唐修衡再深施一礼,静静立在船头,目送一代名臣萧然远行。
程询走得毫无留恋。
半生享有荣华,十余年站在权势荣华之巅,睥睨天下。
他是无数学子、官员的梦想,那么多的人,都想成为程询。
谁都不知道,他的心一直是空的,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疲惫、痛苦的根源。
他最想成为一个女子的夫君,为她遮挡烟火人间的风和雨,为她抚平情殇刻画在心头的伤疤。
一生深爱的人,一生咫尺天涯、天涯咫尺。
那骨子里清冷、决绝的女子,一旦做出选择,便不会有回头的余地。
她不会允许自己人在他面前,却记挂着儿女,不会让儿女为她的旧事承受是非、付出代价。
她更不会为了他而离开甚至放弃儿女。
儿女来到尘世,不是他们的选择,是她的。即便再不得已,她亦不会推卸责任。
正因太了解,所以他才放手、远走。
他悲伤、寂寥,却不孤独。
他的心在她那里,她的心则在他这里。
相隔再远,也会为了彼此在新天新地中活下去,以唯有彼此才知道的方式相互陪伴。
今日起,他只是程询,可以长久的、不被打扰的思念她。
曾经的靠近,意味的是离散;如今的离散,为的却是相伴。
正如曾说过的,盼来生。
来生款曲见韶容,不负此生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