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儿子则注定一人享受他生命中的灿烂辉煌,承受不期而遇的黑暗潮湿,直至生命之火暗淡无光渐渐熄灭。
同样是痛失至亲,年纪最幼的先克却不得不第一个走出阴影站起身来。
父亲走后,年迈的奶奶病倒了,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家中上下愁云惨雾。身为先氏嫡出的仅存血脉,刚满十六岁的他,在这危难之际,被迫挑起将军府的大梁。
先克虽年幼,却比同龄人早熟。出生在将军府,爷爷和父亲都手握重兵,家中来往客人皆是朝中要员。他们谈论时政,谋划定计,他都耳濡目染。享受着权力恩泽的同时,也早早了解到失去权力的可悲。
他还未成年,父亲还没来得及带上他引兵打仗,让他有足够的经验坐上一定的位置,便匆忙谢世。为此,他哭过恨过,还把家中院子栽种的花草拔个精光以泄心中不满。清醒之后,他注意到,各种流言充斥在他周围。
这些流言似真似假,若有若无,归结为一点就是——晋国的卿族势力将重新划分。包括先家在内的一派很可能要败下阵来。他这个没有父亲庇护的孩子,可能要从特权阶层沦落为普通官宦阶层。他们先家两代人创下的光耀门楣的伟业不能再庇护他了!
不!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他要想方设法保住先家的权力荣耀。至于如何保护,他想了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赵盾。
自从先且居在病榻前将先家老小托付给赵盾之后,他便隔三岔五的往先府跑。不是送来珍贵药材给先老夫人进补,就是问候先夫人家中是否还有欠缺。他对先家上下可说是关心备至,情意拳拳。
可是,父亲走后不久,这位赵叔叔也失去了父亲。从此之后,他再没现身先府。只是派人到先府问候而已。想来也是伤心蚀骨,只能躲在家中疗伤。
先克知道,此时不便打扰赵盾。可是流言四起,仆从懈怠。奶奶和娘又是女流,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实在是束手无策,只能寄希望于这位赵叔叔了。
赵叔叔沉稳持重,与他们先家又是世交,唯一可能帮到他们孤儿寡母的就只有他了。他一直在朝中做事,父亲生前和几位叔叔伯伯对他评价都颇高。这一次权力交锋,如果他能站出来打前锋,谋得一席之地,先氏的地位显然就有保障了。
思及此,先克决定去赵府。说走便走,他跨上“奔霄”呼啸而去。他的举动被先都派去盯梢的人看到。他们马上跟上先克,看着他走进赵府,派出一人迅速掉头上报主人。
接到消息后,“老臣派”人员很快聚集起来,大家纷纷发言。
“依我看,咱们干脆直接面见君主言明利害。君主本来就想削弱先君旧臣的势力,如果我们说出来,他肯定就顺着台阶把事情给定了。”荀林父认为,单刀直入比转弯抹角更有效率。
“不可不可。”一向谨慎自持的梁益耳摇摇头,“虽然各种迹象表明,君主应当会偏向我方。可是如果我们毫不掩饰的和盘托出,在君主看来,刚刚脱离旧勋遗老的牵制又要受我们掌控,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还助了我们的对头一臂之力。”
“梁兄所言极是。”先都一向冲劲有余,思虑不足。他也赞成梁益耳,认为不可轻举妄动,免得自毁城池。
“这样——”城府最深的士榖发话,“要他们守到先克离开赵府为止。依据他们商谈的时间判断事情的严重程度,之后再作打算。”
等到大家讨论得差不多了,五人中职位最高,年纪也最长的箕郑父缓缓说道:“目前虽不能轻举妄动,但是——”他望向梁益耳,“你借个由头与君主见上一面,越早探明君主心意越好,等近臣的来报太被动了。”
他站起身,似乎忘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他们那边,狐射姑不动声色,赵盾大智若愚,都不好揣测。先克年轻冲动,是最好的突破口,盯紧他即可。”
方向已定,大家便分头行动。
赵府。
“赵叔叔好,克儿有礼了。”接过仆人递过的茶水,先克轻啜几口,一直提在胸口的心才慢慢平稳下来。
“克儿如此急促,想必是有紧要事?”先克白净稚嫩的面庞红通通的,鼻头满是汗珠,想来定是快马加鞭而来。
“克儿听到些流言蜚语,十分不安。”站在赵盾面前,如同见了父亲般,先克有些拘谨畏惧。“特来向叔叔请教。”
“我虽是你的长辈,也算是朋友,不必如此拘礼。”赵盾冲先克笑笑。出身武将世家,看来家教颇严。先克见到长辈都十分恭敬,甚至有点刻板。
“那克儿就据实以告了。”先克这才放开胸怀,把所听所想都说了出来,“现在到处都在说,要变天了。说是要重新划分卿族势力,而且——”望向赵盾,赵盾冲他点头,他继续说道:“听说前前朝的那一派似乎占了上风。这样一来,我们这边恐怕就要……”
先克不敢直接说先家利益受损。尽管他担心的正是自己的利益得失,对外人说起还是要含蓄些好。
先克说话吞吞吐吐,神情犹豫,恐惧担忧写满他稚嫩的脸庞,赵盾不禁恻然。
先家两代执掌兵权,可说是文公以来晋国数一数二的权势阶层。身为家中独子,先克的前途可谓一片光明。有祖辈庇护,顺利占据“六卿”一席,假以时日,在晋国政坛闪闪发光,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可惜命运无常,他还未成年便失去父亲。父亲一走,他似锦前程的最大依靠轰然倒塌。又遇重臣接二连三的去世,晋国政坛风云突变。忽然之间,他像一叶扁舟,无依无靠,随风飘流,前途未卜。
赵盾成了他唯一可以诉说心事的对象,也是他未来的最大依靠。
“克儿,外面的传闻说风是雨,不必理会。”赵盾认定,事情未成定局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测,不必当真。
他虽一直沉浸在痛失父亲的悲伤之中,可是最近这些事情,朝中上下传得沸沸扬扬,他想不知道都难。他曾派人暗中查过,“老臣派”的几个大人物已经伺机而动,只是目前还没有大的动作。在此之前,他不能动。兵法有“谋定而后动”之说,对方还未出牌,他不着急亮出底牌。
先克毕竟年轻,自己的想想所为,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可是看这孩子如此惶恐不安,忍不住还是要安抚几句,“你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轻举妄动。家中现在只得你一人支撑,切记要保护好自己才是。你还有祖母和母亲要照顾,做事说话一定要谨慎小心,千万不要让她们担心。我既答应过你爹,自然会想尽办法护你周全。”
先克认真的听,努力的想,赵盾后面的几句话像是话中有话,似乎他已有了打算。他不敢多问,只得应承道:“谢赵叔叔提点,克儿一定安分守己。一切听凭赵叔叔处置。”
气氛顿时轻松下来。
两人随意聊些家常,先克忍不住吐露真情:“我爹走后,奶奶病了不说,娘也是每日背着我偷偷哭。想我家如果就此没落,我一人又无力回天,如何面对列位祖先?”说着他长叹口气,又摇摇头。
这才是先克的真实感受。他希望继续享受权力的泽被,他害怕从此“泯然众人”。可是,生在这样的家庭,谁又能免俗?富贵权势绝不仅是为了他一己私欲而已。先家老小的贵贱,后代子孙的前途命运,全靠他一人维系。他肩上的担子是他身为先家长子与生俱来的,他身不由己。
看来刚才的一席话还未能让先克放下惊惧,赵盾只得把话说得更细更明白。“克儿,你我两家世交,先父与令祖父是肝胆相照的知音故旧。他们一起逃亡,一起回国,辅助国君成就晋国霸业,可说是风雨共患,富贵共享。”
“令尊忠正义气,我一心仰慕,与他更是情同手足,投缘融洽。他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我当着你祖母和母亲的面发过誓,今生今世一定全力庇护先家。有我赵盾在一日,一定不让先氏一脉有任何闪失。”他表情肃穆,义正辞严。说完,脸色又缓和下来,“我这样说,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先克被赵盾排列整齐、逻辑严密、气势跌宕的话语震动了。身为晚辈,如果此时还有怀疑,便是质疑赵叔叔的人品了。他‘扑通’跪下,郑重的说道:“克儿失言,今后一定谨遵赵叔叔教诲。”
将先克扶起,赵盾在他耳边轻语:“回去吧。这几日就好好待在府里,哪里也别去,切记!”仿佛担心隔墙有耳,他摇头暗示先克不准多问。
先克告辞,赵盾交待他慢走,有空再来一叙。自己则埋头书房,静静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