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妃说到这里,握着紫珠,缓缓睁开一双桃花吊梢眼,静静瞅着她。
芈凰在她的目光下,低头“嗯”了一声。
“学宫之时,我素知他骄横跋扈,故害怕……不喜。”
“呵……”
刘嬷嬷听闻这一声又笑了一声,不过这笑意多少带着几分古怪的阴冷就是了。
室内安静许久。
吴王妃才罢了手中紫珠,落在榻上:“罢了,你从小性子软弱,此子若当真如你所说跋扈骄横,与你却非良配,婚后受了委屈自不敢言……这婚约,改日母妃自会替你去给你父王那边说说。”
这几日为了芈凰与若敖子琰的婚事,她那嫡亲女儿可是闹了好多回,再听到这事不免多了几分烦心,此时她看着眼前的王后遗孤,想从她那双怯懦的眼里,看个究竟,退婚之说是真心还是假话。
“谢母妃!”
芈凰闻言立即心喜雀跃地命人张罗着送城带来的特产:“司画,快将我特地为母妃搜罗的庸国胭脂口脂头油拿出来。”
“喏。”
司画将一包包的不知道是什么方子制成的粗糙脂粉奉上,用惯了各家夫人小姐进贡的,吴王妃自然是看不上这些平民货,于是,看都没看上一眼那锦盒里的东西就叫人收。
刘嬷嬷也不是特别诚心地开口夸道,“王姬待王妃可真是越来越有‘心’了!”
“母妃这些年待芈凰的“好”。”
芈凰低头拭眼,哽咽道:“芈凰,一直记着呢。”
“是吗?……”
由下面的宫女伺候着尝了一片芙蓉香饼,吴王妃盯着她低头哭了半晌,才玉手一挥:“晚膳将至,收一收你的眼泪,入席用膳吧!”
“喏!”
……
每当王妃用膳或者燕饮,以乐侑食,以舞侑食,必不可少,这是这后宫的礼数也是规矩。
“王妃进膳!--”
刘嬷嬷答应着吩咐下去。
两侧钟室自有躬候多时的乐师步出,执锤击钟鼓瑟笙箫,膳夫一一呈上十六道菜,丰盛至极可谓只有楚王君臣燕饮之时才会有如此规格,而这只是王妃平日里的一日三膳。
在空灵婉转的音乐中,专职祈福的女巫身着五彩羽衣翩翩起舞,唱食举乐,只为求祝王妃食兴高涨多进食几口膳夫烹制的鼎中美食。
芈凰两手提起衣裳的下缉,安静入席,时而欣赏女巫的绝美巫舞,时而看向吴王妃的方向。
在宫女小心的伺候下,吴王妃吃下几口鼎中煮的肉,喝了一些羹汤,看着膳夫道:“可是膳夫所烹佳肴不合心意,为何一动不动?”
膳夫顿时紧张的看向芈凰,芈凰正襟危坐,摇头:“女儿在外三年,吃相狼吞虎咽,只怕咀嚼吞咽之声扰了母妃今日食兴,加之母妃这里的巫舞实在太美,芈凰看的入迷。”
“巫舞好看,若不动梜,要她跳舞助兴何用?”一个声音在殿外悠悠响起。
门上的宫女缓缓行礼:“王姬。”
芈凰闻声望去,只见来人交臂立在殿门上,立即起身出来相迎:“王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芈昭也不回应,越过她,一挥手:“来人!把她进献神龙,今日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女巫顿时以头抢地,跪地请求。
“王姬饶命!”
“王姬请饶命!”
吴王妃也只是轻描淡写的吩咐刘嬷嬷:“这么晚才回来,快给王姬加一席。”
“母亲。”
芈昭当即扑进吴王妃的怀里撒娇:“还是你对我最好了。”
“你啊,这一天到晚也没个着落……也不知道母亲惦记……”吴王妃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皱眉看着她脚上鹿靴上的血迹:“这哪来的血,没受伤吧?快召巫祝。”
“一个贱婢的血,洗洗就行了。”
母女二人于席间相依相偎,有宫女脱去她脚下的靴,有宫女捧沃执巾为她擦洗,还有寺人进来将哭天求地几近晕过去的女巫,像死鱼一样往外拖。
所谓“白龙”,实则是一条近四丈长,成人男子腿粗壮的大白蛇。
相传它是神龙转世,只等蛟龙飞升成龙的一日,就可以载着那一代的大王一道升天,被某位贵族献给前任楚成王,而楚穆王继位后,因为害怕则把它转送给了喜爱珍奇异兽的吴王妃。
能喜欢蛇这样冷血动物的主人。
也必然是个冷血的。
“不要!……”
“王姬请宽恕我这一次吧……”
刘嬷嬷敦促寺人:“快点!别扰了王妃王姬进食。”
寺人强行将女巫拖了出去,几个伴乐的灵子哭着看着自己的同伴被拉了出去,“碰碰”地磕头声不绝于耳,就连宫中所有宫人都一同跪地求情。
“王姬请息怒!王妃请开恩!……”
“救命!--”
殿外后花园中,远远传来女子一声尖利的惨叫和绝望的悲呼,“啊!——”
“姐姐……”
伴乐的灵子们浑身发抖,小手紧紧地抓着身下长绒的毛毡,牙齿上下打战的声。
在庸国的千军万马前都没有胆怯过,在无数次生死大战中都没有退缩过的芈凰,此时脸色同样惨白如纸,交叠在身前的一双玉手紧紧掩在袖中,十指紧握到指节发白,指骨发抖。
缓缓跪坐,落席。
即使相隔数十丈远。
大殿之中,她依然清晰可闻那条冰冷的大蛇,用它长达近四丈的巨大身躯,紧紧缠住女巫瘦弱的身子,发出那种熟悉的,一截一截勒断人骨的“格格格格”之声,令她毛骨悚然,忍不住一次次回忆起前世的悲惨记忆。
前世的她,正是死于这条“白龙”之腹。
她被巨蛇如今日的女巫一样死死缠住,无法呼吸,无法求救……巨大的蛇躯一点点加力,慢慢从下勒断她的双腿骨,再一点点往上,是她的脊椎骨,最会身体歪曲无力的被白蛇拖入冰冷的潭中,只留一个脑袋和双手无力的浮在潭水上,她想要求救的视线里出现一双玄黑色锦缎的五尾凤羽官靴一步一步走向潭边。
她本能地伸出双手向潭边之人呼救。
可她如何用力,也够不到潭边那人一片黑色的凤纹袍角。
男人高高在上,看也没看她一眼,越过她,越过白龙池,向着前方身穿一身九尾凤袍的芈昭缓步而去!
为什么每个人都能如此漠视于她的存在?
那生了她却当她不存在的父王?
那养了她七年却将她独自抛弃的母后?
还有这死前对她毫不在意,仿佛她就是地上一粒尘埃的男人。
她本应也同这殿上的年轻女子一样。
锦衣玉食,宫婢如云。
进出都有大批的追随者。
甚至应该比她身份更加尊贵,高高在上,为万人所尊敬着。
为何命运如此不公?
一个在天,一个却在地?
绝望,痛苦,怨恨……在那一刻将她没顶,铸成这一世长恨。
那最后的挣扎求救,在无数个夜晚里,烙印成她今生的一个恶梦,重生一世的她,至今依然不敢靠近那条白龙十步之内。
但,她发誓!
重生之年,定将此蛇斩于剑下。
碎尸万段,祭奠她前世亡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