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瑟一连几日都在太白山那白雪皑皑的山顶上徘徊，她站在最高的地方，也就是云飞曾经巍然伫立的位置，从那里她可以将山下的一切尽收眼底——她希望看到云飞。</p>
三天前，疾风骤雨中，就在小海豚没入云层的那一刻，她看到云飞冲出了拜月观，骑上马，匆匆启程。</p>
他应该还在路上，毕竟从并州到太白山，沿着人类的道路，没有胶囊飞行器，这段距离够长，或者他可能遇到了什么困难。</p>
他还没有到。</p>
黯然中，她眺望着地球落日没入幽暗的地平线，苍茫大地陷入暮色当中，只剩下酡红如醉的云霞在天边翻腾着，一如她焦虑的情绪。</p>
回到了母舰，吃完晚饭，她闷闷不乐地呆在宿舍中。</p>
母舰的第五层和第六层是舰员宿舍。作为一名资深舰员，她居住在第六层，和一名曼努瓦姑娘分享一个套间。</p>
母舰是一组圆形饼状空间叠加起来的碟形舰体，这意味着处于中间的第五层和第六层是面积最大的两个楼层，而舰员的宿舍犹如一个个扇形区域的组合，只是扇形靠近圆心的部分，被切割出一个浑圆的公共区域，俯视下去，犹如一个巨型甜甜圈，从这里她可以乘坐母舰电梯直达各层。</p>
走出电梯，所有房间的入口一目了然，她的房号是607。</p>
带着低沉的情绪，通过安全控制体系检查，她走进宿舍。</p>
这是一个套间，中间是活动区域，左边是她的居住空间，一间卧室和一个独立洗手间，右边居住着她的舍友。两间卧室和活动区域处于甜甜圈的最外层，都有舷窗，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宿舍中的家具设备都是标准配置，她们能做的，就是按照自己的爱好，努力地把这里装饰得如同自己的家一般——毕竟这里是她们经年累月居住的地方。</p>
她意兴阑珊地斜靠在活动区域的沙发上，紧靠舷窗的，扇形水流体沙发，体现了人体工程学的设计理念，躺上去就舍不得离开，由此，对母舰产生浓厚的依恋，进而热爱宇航事业，为之愿意奉献终生。沙发内部的结构可以想象成六边形的蜂巢组合，每个六边形里面充满着液体，与餐厅高度统一的设计原则，微微向后倾斜的沙发靠背，处于高处，是蓝色的，沙发的坐垫，处于低处，是金色的——不知道，格瓦特舰员躺在沙发上休息的时候，脆弱的心灵是否会再次遭受冲击？——不过他们可以躺在沙发垫上的时候，把那两条粗短的腿搁在沙发靠背上——也许，他们正是这么做的。</p>
不过现在的希瑟，她正郁郁寡欢地盯着舷窗外面的一条小鱼，这条小鱼，和她同样的忧愁孤寂，停留在舷窗外面，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p>
这条鱼在希瑟眼中，显然成了一个可以进行安全倾诉的对象，她的思绪流转着。</p>
诺伊特人长期生活在寒温带环境，他们的进化史，是在白茫茫的风雪之中，团结在一起，与体型巨大而且凶猛的野兽搏斗的历史，巨齿狼，巨型猛犸象，剑齿虎......，这造就了，他们喜欢设定规则，遵守规则，理智而坚强地面对一切，并为他们所奉行的规则、理智和科学而骄傲。他们热爱代表冬天的白色，也热爱代表着夏日来临的蓝色，他们的生活如同瑞士钟表一般，精确且秩序井然地运行着。</p>
可是诺德自己首先破坏了规则，按照这样的逻辑，为什么我不可以呢？——他还是船长！——应该成为所有人的典范——不过，官字两个口，作为船长，他一定准备好了充分的，体现星球使命的理由——那自己的理由是什么呢？——能不能找个聪明的理由？</p>
她忿忿不平，开始冥思苦想，显然，作为一名星际生物学家——也许能想出一个与星球远景规划高度一致的理由，从科学的角度？</p>
门外响起了欢快的歌声，她的舍友——吃完饭居然没有去健身。</p>
塔西娅一蹦一跳地窜了进来。她的身材娇小，全身棕色皮肤，棕褐色面庞上是两个大而亮的黑色圆眼睛，在这张脸上，眼睛是最为显著的标识，鼻子和嘴唇犹如她的身体，娇小地退居次位。</p>
绿色星球上，温暖湿润的气候，造就了曼努瓦人活泼开朗的性格，他们性格急躁，随性而为，不像诺瓦特人，疯狂而执着地按部就班。</p>
塔西娅哼唱着曼努瓦人欢快的的森林小曲，凑到了她身旁。</p>
“希瑟，你怎么啦，从地球上回来就蔫了吧唧的。你看，我天天闷在这里，照样开开心心。”</p>
“我......没事，可能有些消化不良。”</p>
“消化不良，那我们出去走走，去游泳？”</p>
“你自己去吧。我就想一个人静一静。”</p>
“亲爱的，有什么就说出来吧，这里就咱们俩。”</p>
说着，她钻进了希瑟的怀中，那双水灵灵的黑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对了，诺伊特人的社会体系，每个个体，可以拥有两个伴侣——伴侣！——不是朋友——就两个，不能更多，但是可以少或者没有——一名异性，一名同性——而塔西娅就是希瑟的同性伴侣——显然随性的曼努瓦人接受这样的关系，格瓦特人就未必了——他们非常执着地爱着自己的同类，而且专一——他们的世界，只允许一名异性伴侣——不过，即使他们想尝试一下诺瓦特文化，恐怕其他种族也不会接受格瓦特人的地底生活，显然，这是自然选择的结果。</p>
希瑟轻轻地抚摸着怀中的塔西娅，她的棕色皮肤光滑又漂亮，她心里犹豫着，塔西娅能够接受自己有另外一位伴侣吗？——是异性，尽管合法，但这意味着，将来她需要分配一半时间给云飞——她们两个相处的时间将减半——不过，塔西娅也在发展自己的异性伴侣，说不定她正好需要减少与自己的相处时间。</p>
“说吧，希瑟，我们之间应该没有秘密。”塔西娅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里面表达着关切，她们的伴侣关系是从三年前开始的，那个时候，塔西娅晋升，从五楼搬到了六楼希瑟的房间。五楼的舰员四个人住在一个卧室，共享一个洗手间，每天紧密的四人生活，很难培养出需要单独空间的同性伴侣关系。</p>
希瑟被她的眼睛说服了。她惊讶地发现，塔西娅对于她喜欢一个地球男人的事情并不吃惊，也没有任何抵触，反而充满好奇——这也正常，她的男性朋友很多，既有诺伊特男人，又有曼努瓦男人——只是尚未从中挑选出唯一的、合法的那一个。</p>
于是，希瑟把关于云飞的一切告诉了她，包括诺德救了云飞的爱人，并把她带进母舰，还要把她带走。</p>
“糟糕，还有七天我们就要离开地球了。”</p>
“塔西娅，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p>
“唉，你这几天都呆呆傻傻的，我们曼努瓦人之间早就传遍了。船长回来的第一天，就让泽巴做好食物储备，十天后返航。现在还剩七天，如果云飞赶不上，我们就永远见不到他了。”</p>
通过希瑟的描述，连这位大眼睛的曼努瓦姑娘也对云飞产生了浓厚的兴趣。</p>
“那我们怎么办？”</p>
“亲爱的，你真的爱他吗？就是犯错误也要爱？即使他不爱你！”</p>
希瑟犹豫起来，她猜到了塔西娅想干什么，犯错误？——从小她就是听话的好孩子，即使是诺德的话——他是船长。</p>
“干脆点，爱就爱，不爱就不爱，下个决心。你要是爱他，我们就谈点实际的，如果不爱，只是好奇，那我们就别再提他。”</p>
希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毅然说道，“爱就这么自己跑进来了，我爱，即使他不爱我，即使犯错误，我只要能天天看见他就足够了。”</p>
眼前的大眼睛扑闪着，“你爱，那我们就把他弄进来，一起带走！就像诺德一样，既然他可以，我们为什么不可以？”</p>
希瑟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塔西娅说中了她心底里一直想做的事。</p>
“可我们怎么把他弄进来？我等了他好几天了，他都没出现。”</p>
“我们可以出去找他，把他接回来，一直藏着他，直到飞船离开地球，到那个时候，诺德也没办法，只能接受。”</p>
想到这里，塔西娅又补充道，“他只要跟我们一起进入母舰，安全控制系统就不会报警，只会认为他是我们的客人。到时候，可以让他藏在宿舍里。你看，完美无缺的计划！”</p>
想到即将有一位地球男人，而且是高大帅气的地球男人，即将入住她俩的宿舍，她们的心不由得一同怦怦地跳起来了。</p>
希瑟紧张地思索着，斟酌着这个计划的漏洞。</p>
塔西娅是飞船驾驶工程师，她俩出去找到云飞，把他接入飞船——飞船进入泊船仓，然后进入停泊层——电梯，直达六楼，只要没有其他人撞见她们，的确完美无缺——即使有人撞见，只要不是诺德也没问题——不行，他是张生面孔，安全起见，还是不能被人撞见——大家都睡了的时候进来——搞定！——不过，她不确定，安全控制系统会不会把这张生面孔记录下来，第二天自动汇报给诺德？——这是第二次——第一次便是那个躺着进来的女人——如果真有记录，但诺德可以轻松地在这条记录后面，打个勾勾！——作为生物学家，自己应该能够找到应对方法？！</p>
“宝贝儿，你真好，我们就这么干了。”她心中下定决心，所有的愁绪一股脑飞走了，她向塔西娅吻了下去。</p>
郝雅的意识在漫漫无际的黑暗中逡巡着。</p>
尚未消亡的意识，胆战心惊地四处张望——这里是虚空吗？——为什么看不到其他面孔？</p>
难道还有其他空间——介于物质空间与意识空间之间的中间地带？</p>
她茫然无措地停了下来，不知道该去哪里——难道这就是生命最后的形式，做一个孤魂野鬼，四处飘荡着——没有选择便是终极选择？——没有光，没有方向——不需要光，不需要方向的世界！</p>
她怀恋起离开身体，飘荡出去的那一刻，至少她还能看见云飞，即使一直这样飘着，低下头便能看到他，也好。</p>
可是，现在，这个寂黑的空间只有自己——去意识空间，那里有数以亿计的意识陪伴左右——或者回去，待在身体里面——不要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地方——令人绝望的孤独感袭上心头——她想哭，可这里没有眼泪。</p>
该怎么办，傻待着，还是继续走——如果诺德在就好了，他总能随心所欲地把自己带去任何地方。</p>
她的意识开始自言自语。</p>
“那你还怪他吗？”</p>
“喂我蒙汗药，也算不上什么大罪过，在埋怨他和希望他把自己捞出去之间，我选择后者。”</p>
她由近及远地，360度地，把周围看了一遍，愈发伤心了，她渴望诺德仙师能够把自己捞出去！</p>
“如果我叫他，说不定他可以发现我！”</p>
“诺德.....”郝雅开始大声呼唤诺德的名字。</p>
耳畔真的传来了他那熟悉的嗓音，“小雅......”</p>
她心里激动万分，循着声音的方向，用最快的速度，迫不及待地飘过去。</p>
无尽黑暗中，她自以为快速地飘着——是否可以达到光速，她自顾自地想象着。</p>
也许是身处黑暗中的众多意识听到了她的声音，他们从四面八方朝着她涌过来，黑暗中，涌动着，忽闪着，很多......</p>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开心的，血淋淋的，鬼哭狼嚎的.....</p>
天哪，郝雅被吓了一跳，愈发拼命地循着声音飘过去。</p>
等等，远方犹如曙光一样，出现了一抹光亮......</p>
她回头看了看，铺天盖地的他们，如同她一样绝望的他们，似乎把她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随其后，向她扑过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