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洛都。</p>
孤寂的宫殿里，只有宫灯摇曳，驱散着夜里的寒气。</p>
偌大的宫殿之中，不见一个宫婢、内侍伺候。夜风穿墙而过，吹起了落地的纱幔，为宫殿凭添了几分凄凉。</p>
在殿中，宫灯最为聚集之地，橙黄色的烛光相互叠加，烘托出了一室的温暖，将坐在殿中软垫上的黄衫男子笼罩其中。</p>
男子五官俊美，肤色白皙透明，给人一种随时会破碎的感觉。</p>
他的长发只是用一根发带随意捆绑，垂在身后。紧闭的双眸上，长而翘的睫毛在眼睑下形成一排阴影。</p>
他静默的坐着，宛若一尊雕像。</p>
若不是他还有呼吸，恐怕会让人以为他早已羽化登仙。</p>
夜风透过纱幔，撩起了他的发丝，吹动了他的衣袂，让他有一种‘我欲乘风归去’的凄凉。</p>
仿佛，他本就该属于孤独，本就不属于繁华尘世。</p>
突然，灌入的风陡然增强了一分，将他散落在地面上的长袍衣摆吹了起来。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他身边，单膝跪下。</p>
这突来的风，似乎牵动了男子脆弱的气息，引得他握拳在唇边猛咳。</p>
黑衣人心中一惊，忙抬头看向他，自责的道：“属下该死！”</p>
平息了体内的激荡，秦瑾辰摆了摆手，语气平缓的道：“与你无关。”</p>
即便如此，黑衣人眼中还是充满了自责和担忧。</p>
“主子，属下带您出去吧！”黑衣人再次恳请。这已经是他记不得第多少次，向主子说明，带主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是每一次都被主子果断拒绝。</p>
这冰冷冷的宫殿，不断的侵蚀着主子羸弱的身体，再这样下去，如何能熬得住？</p>
手下的请求，秦瑾辰只是摇头拒绝。</p>
“主子！”黑衣人着急的道。</p>
“我不能走。”秦瑾辰开口拒绝。他宛如被冰封的双眼中闪过一抹痛苦之色，叹息道：“终究是我负了他。若此时我再离开，只会让局势更乱。”他不能再让他的家人冒险，更不能因为自己的消失，加剧恶化事情的发展。</p>
如今的秦瑾阳，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秦瑾阳。他变得狂妄，变得自大，变得疯狂，谁也不敢保证，在盛怒之下，他会做出什么。</p>
秦瑾辰缓缓闭上眼睛，阻止了眼里心痛情绪的流出。</p>
“可是你的身体……”黑衣人担忧的问。</p>
秦瑾辰却平静如常，只是淡淡的问：“丹药带来了么？”</p>
黑衣人立马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双手奉上。</p>
秦瑾辰苍白而透明的手指从他手中拿起药瓶，用力攥在掌心，语气坚定的道：“有这些丹药，我就能等到他回来，亲自向他赔罪。”</p>
沉默了一会，秦瑾辰又问：“还剩多少时间？”</p>
黑衣人抬眸，回答道：“明日就是最后期限，皇城门口已经竖起了高台，重兵把守。还有一队人从宫中出去，寻找永欢公主的陵寝。”</p>
“他真敢这么做？！咳咳……”秦瑾辰眸中折射出厉色，引来体内气血翻涌。</p>
“主子息怒！属下们已经派人去保护永欢公主陵寝了，绝不会让任何人惊扰到永欢公主。”黑衣人忙扶住秦瑾辰摇摇欲坠的身体，快速解释。</p>
秦瑾辰大口大口的呼吸了几下，才稳住体内的不适。</p>
黑衣人忙从药瓶中取出一粒丹药，喂他服下。又用内力替他催化，见他苍白透明的脸颊恢复一丝红润后，才松了口气。</p>
秦瑾辰缓过气来，对黑衣人道：“告诉古师，一定要保护好云太妃还有怜怜，我这边不用管。”</p>
黑衣人强忍着心中的担忧，用力点头。</p>
秦瑾辰捂住胸膛，扭头看向黑衣人，问道：“天牢那边情况如何？”</p>
黑衣人回答道：“天牢里，我们已经布置了人手。若有什么情况，他们会先将老公爷和慕小姐救出来。在皇城门外，我们也安插了人，若是小爵爷来不及赶回，我们的人也会拼死救出老公爷和慕小姐。主子请放心！”</p>
秦瑾辰闭上双眼，点了点头。“我已对不起他一次，绝不能再让他的家人受到伤害。你们记住，若事不可挽回，救出老公爷他们后，便带着云太妃远离秦国。此次行动，旨在救人，你们不是那三人对手，绝不能正面对敌，一定要速战速决。”</p>
“主子，那你呢？”黑衣人担忧的道。</p>
秦瑾辰的计划中，完全没有提到自己。</p>
“我？”秦瑾辰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瞬间又隐去。“不必担忧我，你们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p>
黑衣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秦瑾辰打断：“好了，你在这里久了也不安全，快回去吧。”</p>
黑衣人无奈，只好离开。</p>
宫殿里，恢复了一片寂静。</p>
秦瑾辰坐在原地，注视着宫灯里摇曳的火焰，喃喃的道：“是我将你扶上皇位，带来这场浩劫，那便由我来终结这一切，将你拉下那至高无上的位子！”</p>
他心中已经决定，在明日事了之后，与秦瑾阳同归于尽！</p>
秦瑾辰坐在软垫上，身体早已经疲惫不堪，却没有让他去不远的床榻上休息。</p>
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离天亮只有不到三个时辰。</p>
突然，宫殿外，传来一声内侍的高呼：“陛下驾到——！”</p>
秦瑾辰眸光闪了闪，缓缓闭上。身体却纹丝不动，丝毫不打算起身迎驾。</p>
褪去了一些青涩的秦瑾阳，穿着一身威严龙袍，迈步而入。</p>
在他身后，还站着威风凛凛的御林军。</p>
只不过，来到殿室外时，秦瑾阳抬起手，阻止了御林军的跟随，独自一人撩起纱幔，走了进去。</p>
他一进去，就被宫灯的光芒笼罩，将他身上象征帝王的明黄色烘托得发着金光。他袍上绣的金龙更是威武狰狞，栩栩如生。</p>
当初，那个对慕轻歌毕恭毕敬，谦逊守矩，曾许诺有秦国一日，就有慕家一日的少年皇帝，如今眉宇间多了几分势在必得的高傲。</p>
仿佛，天下已经尽在他掌握之中！</p>
秦瑾阳一进来，就看到了自己皇兄那清瘦单薄的背影，被宽大的袍子笼罩着，显得越发的孱弱。</p>
他踱着步子，缓缓走近。</p>
绕过秦瑾辰，来到他的对面，与他相对而坐。</p>
宫灯的光，落在他的脸上，给他增添了几分硬朗。</p>
秦瑾辰缓缓睁开双眼，眸光平静的看向他。不知为何，他在这张清隽的脸上，居然看到了几分自己父皇的影子。</p>
一样的那么充满野心，一样的……背信忘义！</p>
最让他无法原谅的就是，这个人，是自己一手推上去的。慕轻歌当初的话，犹在耳畔。她说，皇帝谁来做都可以，但若是出了问题，她只找他！</p>
因为，她信任的是他，而不是什么皇帝！</p>
可是他呢？终究是辜负了这个信任。</p>
秦瑾辰缓缓闭上眼睛，似乎不愿再看到眼前这个令他陌生的人。</p>
“皇兄，你这又是何苦呢？”秦瑾阳突然开口。他眼眸低垂，睫毛挡住了他眼中的情绪，缓缓的道：“我们终究才是一家人，而慕家……自恃功高，不仅在国中横行霸道，还插手皇家之事，引起宫变，残害皇族子嗣。我们皇室式微不得不屈服在其淫威之下，如今有乐大人他们为我们做主，此时不诛杀慕贼，更待何时？你为何始终执迷不悟呢？阳儿还小，还需要皇兄的辅佐，皇兄如此固执，岂不是让阳儿为难么？”</p>
秦瑾阳的话，让秦瑾辰再次睁开了双眼。</p>
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盯着秦瑾阳，眸底倒映着秦瑾阳此刻被权势冲昏头脑的样子。“别忘了，若无你口中的乱臣贼子，你也当不了这个皇帝。”</p>
可是，这句话却激怒了秦瑾阳，他猛地站起来，对着秦瑾辰一拂袖：“朕本就是皇室子弟，更是父皇的儿子，即便父皇还在世，这皇位也有朕的一份。”</p>
秦瑾辰缓缓抬眸，看向他。</p>
眼中流露出来的陌生，仿佛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一般。</p>
“慕家该死，慕雄该死，慕连蓉该死，那慕轻歌更加该死！”秦瑾阳面目狰狞的道。“他明明比朕大不了几岁，凭什么朕在他面前就要伏低做小，处处看他眼色？朕才是秦国的皇帝，他才是臣子！秦国是我们秦家的！不是他们慕家的！他不就是仗着修为高，才为所欲为么？如今，朕身边有了修为比她更高之人，朕何需继续怕他？现在，应该是他跪地求饶才对！朕要讨回昔日他对朕的侮辱！”</p>
“你在妒忌他。”秦瑾辰平静的道。</p>
秦瑾阳仿佛被踩到了尾巴般，恼羞成怒的道：“胡说！朕是一国之君，是真命天子，怎么会嫉妒他一个乱臣贼子！”</p>
“错了。”秦瑾辰缓缓摇头，垂眸道：“你嫉妒他，也害怕他。嫉妒他比你大不了多少，却能拥有如此民心，能够有如此作为。慕家小爵爷的名号，世人皆知，甚至让世代为敌的屠国都对他又惧又敬。你嫉妒他年纪轻轻，却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嫉妒他可以对无数人都渴望得到的权势，嗤之以鼻，随意施舍。你也害怕他，害怕有一日你控制不了心中的嫉妒，让他知晓，落得与你其他皇兄那般的下场。更害怕有一天他对你这个皇帝不满意了，将你拉下来，换人上位。”</p>
秦瑾辰的话，让秦瑾阳的脸色逐渐苍白。</p>
他心中最隐晦，最害怕的心思，在秦瑾辰面前仿佛暴露得一览无余。</p>
他的这位皇兄，还是一如既往的厉害。</p>
秦瑾阳狠戾的眸底，浮现出一抹心慌。</p>
秦瑾辰却继续道：“其实，我做得最错的事，就是不该推荐你继承皇位。我原以为对你的秉性已经有所了解，认为你能够治理好秦国。却想不到，人心，终究会因为位子的不同而改变。你的心，已经被权力侵蚀，你的双眼也已经被嫉妒蒙蔽。”</p>
秦瑾阳冷笑，五官仍旧狰狞：“皇兄，你怎么会错呢？朕认为，你这一生做得最对的事，就是这件事了。的确只有朕，才能统治好秦国，甚至统一整个三等国地域！”他双臂展开，仿佛在他袖袍之下，是三等国的大好河山。</p>
“你在痴心妄想。”秦瑾辰毫不犹豫的打碎他的美梦。</p>
“你错了！”秦瑾阳收回手，低头看向他，眼眸中闪烁着疯狂之色：“只要有乐大人他们辅佐朕，朕就能做到！”</p>
秦瑾阳眼中火焰燃烧，自从他亲眼看到皇室供奉的紫境强者，在乐大人手下过不了几招时，他心中的野心就被点燃，从此一发不可收拾！</p>
紫境强者，传说中不可战胜的存在，都被乐大人轻而易举的收拾，这天下还有什么能难得到他？</p>
只要除掉慕家这个眼中钉！除掉慕轻歌这块绊脚石！</p>
秦瑾阳双眸中闪烁着狠戾冰冷的神色。</p>
秦瑾辰黑白分明的眼中，出现一抹同情之色，出声提醒：“对方如此强大，又岂是你可以驾驭的？恐怕到了最后，你不过是徒做嫁衣罢了。一代帝皇，却沦落成为别人手中棋子，可悲可叹。”</p>
“朕不管！若能让朕一统天下，做棋子又有何妨？”秦瑾阳眼中火焰燃烧得更烈。</p>
他看向秦瑾辰，语气冰冷的道：“皇兄，朕看在你曾经帮助朕登上皇位的份上，才来好言相劝。你以为，朕真的舍不得杀你么？”</p>
秦瑾辰唇角露出浅弧，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让秦瑾阳恨得牙痒痒：“朕再给你最后这点时间，若你依然痴迷不悟，明日我就将你与慕家贼子，一起绑上刑台！”</p>
说完，他忿然拂袖离去。</p>
打开的宫殿门，再度被紧闭。</p>
殿外，火把重重，脚步声阵阵，御林军的身影倒映在门窗上。片刻间，这座软禁秦瑾辰的宫殿，已经被御林军重重把守，严密得连一只鸟都无法飞入。</p>
秦瑾辰看了一眼窗棂上的倒影，垂眸不语。</p>
心中自嘲，恐怕自己还做了一件错事，就是过早的把太多权力，交到了秦瑾阳手中。这些力量，恐怕也是助涨他野心的一个资本吧。</p>
重重叹了口气，秦瑾辰又捂住胸口，猛咳了几声。</p>
咳完之后，他的气色又苍白几分，显得更加透明。他沉默的掏出药瓶，倒出一粒丹药，将其吞下，整个人才精神了些。</p>
……</p>
秦瑾阳怒气冲冲的返回到自己的寝宫，一进入，就对着宫殿里的宫婢、内侍大发雷霆，将他们全都轰了出去。</p>
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终于卸下了伪装。</p>
那张清隽的脸，阴霾狰狞，眼中恨意与嫉妒交织，胸中燃烧的熊熊怒火，让他有一种杀人的**！</p>
“都瞧不起朕！都以为朕要靠你们才能坐稳这个皇位么！”秦瑾阳的手狠狠砸向桌面，手上传来的麻木，比不上他此刻心中的恨意。</p>
夜风狂舞，吹灭了宫殿里的宫灯，使得整个宫殿都陷入黑暗之中。</p>
秦瑾阳身后的影子，宛如丑陋狰狞的魔鬼，正在张牙舞爪的咆哮着。</p>
“怎么那么黑？”突然，身后传来一句高傲的声音。</p>
秦瑾阳一怔，狰狞的气势一消，五官恢复平静，露出了一个谦逊有礼的笑容。他转身，看着直接踏入宫殿的人，毕恭毕敬的行礼：“乐大人。”</p>
来人高傲的点点头。</p>
在他身后，那些之前被秦瑾阳赶出去的宫女，不用吩咐，便提着火苗进入，将被夜风吹灭的宫灯重新点燃。</p>
宫灯的亮度，驱散了黑暗，也将来人的长相照清。</p>
他的外表，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长相普通，并无出色之处。甚至，可以用平庸丑陋来形容。但是，他的眉宇间却高傲无比，眼神中的傲慢，就好像眼前的人都如同蝼蚁一般。他就是这次突降秦国皇宫三人中的带头人！</p>
“嗯。”乐天对于秦瑾阳的恭敬看都不看一眼，直径走到宫殿里的龙椅下大咧咧的坐下。无视了秦瑾阳脸上不自然的神情，他直接问道：“慕家的小杂碎有消息了么？”</p>
秦瑾阳谨慎小心的道：“目前还没有。不过请乐大人放心，慕轻歌十分在意他的亲人。如今，他爷爷和姑姑都在我们手里，他迟早会出现。”</p>
“他不会怕死不敢来了吧？”乐天迟疑的皱眉。</p>
“不会！”秦瑾阳斩钉截铁的道：“慕轻歌生性高傲，性子狂妄，目中无人，绝不会因为胆怯而不露面。”</p>
乐天点了点头，双眸突然眯了起来，眼缝里闪着淫邪的光芒：“慕家那小娘们……”</p>
秦瑾阳当即明悟的道：“慕连蓉性格刚烈，若此时将她献于乐大人，恐怕她会以死相逼。等明日捉拿了慕轻歌后，朕再将她送到乐大人房中，听后乐大人使唤。”</p>
乐天不满的皱了皱眉。</p>
似乎并不觉得一个女子，会影响到大局。可是又想到，前几日他去天牢里，想要逼慕连蓉就范，她拼死反抗的模样，他又觉得再等一晚也没什么。</p>
他就是有这个嗜好，性子烈的女子，就像是不服驯的野马一样，越烈，他越喜欢！</p>
想到慕连蓉那刚烈的样子，乐天心又开始痒痒起来。站起来对秦瑾阳道：“抓紧时间去准备，天亮后，不管那姓慕的小杂碎出不出现，事毕后我都要那慕家的小娘们到我房中伺候。”</p>
“是。”秦瑾阳忙低头道。</p>
将乐天送走之后，秦瑾阳收起了毕恭毕敬的神色，他将如今的低三下四，当做了为明日崛起的卧薪尝胆。</p>
……</p>
天，渐渐亮了。</p>
这一日，洛都内城与外城取消了城门之隔，所有人都可以随意进出。</p>
所以，天刚亮，就有无数百姓拥入内城，进入皇城范围，将皇城城门外那高高的刑台，围绕得水泄不通。</p>
上万的御林军，将刑台围了几层，阻止百姓的闯入。</p>
在高高的城墙上，也有几万护城军守卫，把皇城门外把守得严严实实，连根针都难以插入。</p>
城门上的城楼外，金龙华盖迎风而立，华盖下，摆放在一张龙椅。</p>
在龙椅左右，还各自摆放了两张椅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