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舞和翊尘匆匆忙忙去哪？”桑舜王凝着桑蓝若，深邃的眼眸中带着隐隐压迫。</p>
桑蓝若低眉垂眸，语气平静的道：“交代他们去办一些事。”</p>
桑舜王的视线落在桑蓝若苍白的脸颊上，眼神中浮现复杂的情绪。少顷，他才语气艰难的道：“蓝若，你可有觉得身体不适？”</p>
桑蓝若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p>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自己父亲鬓角的白霜，似乎又白了几分，眉宇间也显露了些憔悴疲惫之色。</p>
“我很好。”她淡淡的回答。</p>
然，这个答案，却并未能让桑舜王宽心。他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道：“明日，我去寻一些药师为你看看。”</p>
他想着，寻来药师替女儿看看身体，若情况真的如慕轻歌所说那般糟糕，他就亲赴东洲一趟，到丹道院求丹。</p>
“不必了，我没事。”桑蓝若摇头拒绝。</p>
“蓝若，就听为父一次。”桑舜王难得的出现请求的语气。</p>
桑蓝若不解的看向父亲，向他靠近了几步，开口询问：“我没事，为何要看药师？”</p>
“蓝若……”桑舜王欲言又止。</p>
“父亲。”突然，桑蓝若喊道。这声久违的称呼，让桑舜王浑身一震，眼眶里温热一片。</p>
“你叫我什么？”多久了？这父女之间的膈膜多久了？让他再也没有听到桑蓝若叫自己一声父亲。</p>
“父亲。”桑蓝若一脸愧疚的看着自己的父亲，泪水从眼眶中落下。“我不是一个好女儿，也不是一个好母亲。这些年来，我终日沉浸在伤痛之中，雪舞和翊尘都多亏了爹照顾，蓝若在这里，谢过父亲。”</p>
说着，她跪在地上，向桑舜王磕了三个响头。</p>
桑舜王看着她，神色复杂。这一刻，他卸下了家主的威严，伸手要把桑蓝若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p>
可是，桑蓝若却不肯起身。她拒绝了父亲的搀扶，只是仰起头，看向父亲。语气哀求的道：“父亲，蓝若不孝，这些年来，从未尽做女儿之责。如今，我还想请爹答应我，让雪舞和翊尘认祖归宗。您放心，他们受桑家养育，身体中也流着桑家血液，绝不会做出对不起桑家之事。”</p>
“我之前不是在主厅里说过了么，他们无论是姓慕还是姓桑，都是我的外孙。答应过你的事，我何时食过言？”桑舜王道。</p>
他劝道：“你先起来，地上太凉，对身体不好。”</p>
“多谢父亲。”桑蓝若说着，又向桑舜王磕了三个头。</p>
这让桑舜王担忧得皱眉，不禁开口问道：“你今日是怎么了？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莫不是慕连城被带走了，你也要抛下我这个父亲，随他而去了么？”</p>
说着，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厉气。</p>
若是桑蓝若要赴死，他是决不允许的！</p>
“爹……”桑蓝若轻唤一声，嘴角噙着的笑容带着凄美。“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p>
“你是不会自尽，便准备慢慢磨死自己么？”桑舜王气急的道。</p>
女儿的性子如何，他怎会不知？</p>
这些年来，慕连城的复活，就是支持她活下去的希望。如今慕连城被带走，对桑蓝若的打击是何等之大？</p>
恐怕，从今日起，她对求生的意志，会越来越淡。</p>
“既如此不舍，又为何要答应？”桑舜王心中怒意如波涛般猛撞。“你若是想死，干脆我现在就去把那想要逼死自己生母的混账抓回来，逼她还你慕连城。”</p>
“不！不要！”桑蓝若慌忙的阻止。</p>
她扑向前，抓住桑舜王的衣角，哀求道：“不要去找她。她没有逼我，是我自己想通了。连城在我身边，我已经没有办法救回他。但是歌儿有办法，她说过的。”</p>
“她对你如此狠心，你还处处帮她说话！”桑舜王恨声的道。眼神里又是气愤又是心痛。</p>
桑蓝若心疼自己的孩子，他何尝不心疼自己的孩子？</p>
桑蓝若缓缓摇头，“是我对不起她，她恨我怨我，都是应该的。”</p>
“你！”桑舜王指向她，却被她的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p>
夹怒拂袖，桑舜王道：“你若不想我去找她麻烦，你就必须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决不可起轻生念头，更不许折磨自己。明日我就让药师过来，替你调理身体。这地方你也别住了，搬到别的院子，好好休养。”</p>
“爹，我可以答应你去看药师。但是，我不会搬。”桑蓝若道。</p>
“你这固执的性子到底是随了谁？”桑舜王感叹的道。</p>
桑蓝若垂眸不语。</p>
随了谁？她也不知道是随了爹还是随了娘。</p>
“唉……”桑舜王缓缓的道：“你那大女儿倔强的性子，不比你弱。她如今不肯认你，你也就别再去想了。”</p>
桑蓝若抿唇沉默。她怎能不想？盼了十九年的女儿，终于出现在她面前。即便对方不会原谅她，不认她，她也做不到不去想这个女儿。</p>
“我给了她机会，她却不领情。我来，就是想要告诉你，若是她向你开口要桑家的炼器术，你决不可觉得有愧于她，便违背祖训私下传授，你该知道这后果有多严重。”这是桑舜王前来的目的之一，就怕桑蓝若一个不忍心做了傻事，到时候连他都保不住她。</p>
桑家，对于私下传授炼器术的人还有被传授之人，都有着极为残酷的惩罚，不仅仅只是以死谢罪那么简单。</p>
他就担心慕轻歌在他那里碰壁，会直接找到桑蓝若，用丹药交换炼器术。而桑蓝若会处于内疚答应下来。</p>
只是，当他说完这句话，他就察觉不对。</p>
桑蓝若太沉默了，有些反常。</p>
倏地，他双眸一缩，失声道：“你已经给她了！”</p>
“没有。”桑蓝若的眼神避开了桑舜王的凝视。原本还以为能拖一段时间，却不想父亲那么快就找来，还提到了这件事。</p>
可是，桑舜王却不信，瞬间冲到桑蓝若面前，大惊失色的问：“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告诉她了！”</p>
桑蓝若抬起头，看向父亲。父亲的眼中，似乎已经认定了答案。她咬唇，“父亲，这是我唯一能给歌儿做的事了，求你成全我吧。”</p>
轰！</p>
桑舜王突然觉得五雷轰顶般，身子一阵摇晃。他脸色苍白无比，心痛的看着桑蓝若，“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女儿？你要作为桑家家主的我，该如何包庇你？”</p>
“女儿知道是自己铸成大错，所以没有想过要逃脱惩罚。请爹按照祖训罚我，女儿绝无半句怨言，只求父亲放过歌儿。她根本不知道我给她的东西是炼器术，她是无辜的。您就惩罚我一个人吧！”桑蓝若苦苦哀求。</p>
“孽缘孽缘……”桑舜王心痛的闭眼。他缓缓的道：“你可知道，祖训中对你这等行为的处罚是什么？”</p>
桑蓝若却神情平静的道：“鞭挞一百，刀斧加身，投入炼炉，灰飞烟灭。”</p>
她没说一句，桑舜王就向后退一小步。最后，他靠在桌沿上，浑身的气势好似被抽走了般，颓废下来，用滴血的声音道：“你让我如此罚你，是在剜我的心啊！”</p>
“爹，是女儿不孝。”桑蓝若痛苦的闭上双眼。她怎会不知，这样做会将桑舜王伤成什么样？只不过，她没有选择。她从未给过女儿什么，如今知道她想要炼器术，她不能不这么做。</p>
“爹，蓝若从小就顽劣难训，又任性妄为。即便后来当了妻子，当了母亲，却依然依着自己的性子来，全然不顾旁人心思。爹，这辈子，蓝若这性子是改不了了，你就再纵容我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桑蓝若流泪道。</p>
桑舜王的眼角，一滴泪滑过。呢喃道：“你终究还是想死，还是想要抛弃我这个父亲。”</p>
桑蓝若痛苦的闭眼，泪流不止。她不想死，女儿还未叫她一声娘，她还未看到丈夫复活，一双儿女还未长大，她怎么会舍得死。即便是日日夜夜受着灼心之痛，她也不会轻言死。但若这是唯一能圆满的方法，她也不会退缩。</p>
“你如此对她，可知她明知你身体有恙，却不肯出手相救？你可知道，你心心念念的女儿，在你今日进入主厅之前，她向我提出，用救你的丹药交换桑家炼器术？我拒绝后，她竟然完全不顾你的生死，拂袖而去，再不提此事。”桑舜王痛心的道。</p>
他想要骂醒桑蓝若，告诉她不值得这样做。</p>
可是，桑蓝若却浑不在意的一笑，“这孩子比她爹聪明，这样我也放心了。”</p>
“你！”桑舜王一口气憋在心口，闷得发疼。</p>
桑蓝若却看向他，缓缓的道：“在爹的心中，身为桑家家主，绝不能为己谋私。拒绝歌儿，是大义，蓝若理解。在歌儿心里，她从未认下我这个母亲，于她我只是一个陌生人。抓住筹码与爹谈判，这不是最正常的么。我又怎会寒心，怎会怪她？”</p>
桑舜王神情悲痛的看她，紧抿的双唇隐隐颤抖。</p>
“咳咳……”突然，桑蓝若剧烈咳嗽起来。</p>
“蓝若！”桑舜王忙扶住她，将她从地上拉扯起来。</p>
当她抬起头，他才发现在她唇角流下血迹。</p>
那刺目的血色，让桑舜王双眸中折射出震惊和心痛。“我这就去找药师！”</p>
“爹。”桑蓝若却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对他摇头。“爹，答应我。成全我这最后一次，女儿这一生，年幼时过得叛逆无忧，在爹的庇佑下成长。年少时，又遇到今生挚爱，虽然只相伴了短短几年，却足以让我付出一生。而这十九年，我却过得十分痛苦。爹，我有些累了，这辈子，我不是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只愿来生，我还能是爹的女儿，报答今生父亲对我的恩情。下辈子，我一定乖乖听爹的话，好么。”</p>
桑蓝若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把桑舜王的心撕裂了般。</p>
他可以装作不知，瞒下这件事。可是，一旦如此，他也就不配在为桑家之主。而将来，若是慕轻歌按照桑族的炼器法炼出兵器，一样会被桑家全族追杀。</p>
桑蓝若想要独立扛下这件事，就是希望这件事在她身上结束，不要再牵连到慕轻歌。</p>
“你真要如此？”桑舜王颤抖的道。</p>
桑蓝若嫣然一笑，“我是爹的女儿，如今桑家又岌岌可危。若爹不拿我正法，恐怕会让族人离心。给歌儿炼器术，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而承担此事责任，也是我唯一能为爹做的事。以后，爹能更好的管理桑家，消除家族中那些不满之声。”这些年，她过得幽闭却不代表不知，在族中，已经有很多人对父亲纵容她的态度不满。</p>
若这一次，她被按律处死，会让桑舜王对桑家的管理更加顺手，桑家说不定还有重新攀顶的一天。</p>
桑舜王痛苦的闭眼，这个决定在他心中挣扎了许久。</p>
最终，他大喊一声：“来人，桑蓝若想要私下传授桑家炼器术，将她带下去，带往族地，择日在族人面前大审！”</p>
喊完这句话，他整张脸连着脖子，已经撑得酱紫，额前青筋暴露，眼眶里布满了红血丝。</p>
“多谢爹的成全。”桑蓝若对他绽放出灿烂的笑容。</p>
……</p>
“你们来干什么？”慕轻歌将手中的纸张握紧，眸光微沉的看向慕雪舞和慕翊尘姐弟。</p>
“老大，我们终于追到你了。娘让我们送你离开浮沙城，说是担心桑家里有些人会对你不利，要我们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也借这个机会回临川慕府一趟。”慕翊尘快言快语的道。</p>
慕雪舞也点头道：“老大，虽然你现在不肯认娘，但是我们始终是一家人，这一点不会改变。”</p>
两人的话，让慕轻歌的脸色阴沉下来。</p>
她难看的脸色，让慕雪舞和慕翊尘一脸莫名，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p>
‘这两个笨蛋！这些话，分明就是桑蓝若要把他们两个支开，离开桑家。’慕轻歌在心中愤怒的道。</p>
在看到桑蓝若给她的东西里，夹带着桑家的炼器术时，她就察觉到了不对。</p>
此时，慕雪舞、慕翊尘的出现，更是证实了她的猜测。</p>
私自将炼器术传出，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光是看桑舜王宁愿放弃从她手中救治桑蓝若这一点，就能判断出其惩罚是绝对不会轻的。</p>
“少主，可是有什么事？”慕臣觉得慕轻歌的神情不对，便开口问道。</p>
“是有点事。”慕轻歌沉声道。</p>
她手中拿着桑蓝若给的炼器术，可是心中却不愿承她这份情。</p>
‘还回去，只要在还没有发现之前。’慕轻歌双眸一眯，做下决定。她想要桑家的炼器术，会自己想办法，不用桑蓝若如此帮她。</p>
可是，还未等她动身，浮沙城中突然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号角声。</p>
慕雪舞和慕翊尘听到这声音，脸色顿时一变。</p>
“这是桑家召集族人的声音。”慕雪舞看向慕轻歌道。</p>
“一定是除了什么大事，这号角声，除非是大事，否则不得吹响。”慕翊尘也道。</p>
慕轻歌心中一沉，心中暗道：‘看来被发现了。’</p>
这么一来，摆在她面前的就是两个选择。要么，趁着桑家的人追来之前，离开浮沙城。要么，就重返桑家。</p>
慕轻歌清透的眸光中，浮现一丝凌厉。她从慕雪舞和慕翊尘身边擦过。</p>
“少主，你这是要去哪？”慕鹏在众人不解时，开口询问。</p>
“桑家。”慕轻歌脚步不停，只是留下了令众人费解的两个字。桑家发生了事，她去凑什么热闹？</p>
……</p>
四周封闭的牢车之中，桑蓝若双眸红肿，紧咬着下唇，看向桑舜王的眼神中充满凌厉。</p>
桑舜王站在牢车外，无视了她凌厉的眼神，缓缓的道：“蓝若，别怪爹。你是爹的女儿，爹不想你就这么死去。号角已响，若是她与雪舞他们在一起，一定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若是她为了你赶回来，我就算不做这个家主之位，也会保你们母女安全。但若是她狠下心不来，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投入炼炉中了。”</p>
“若是歌儿有任何损伤，我会恨你生生世世……”桑蓝若声音沙哑的道。</p>
她原以为父亲答应了她，将她关起来后，会等到慕轻歌离开浮沙城再进行处置。却不想，他却立即吹响了召回全族的号角。</p>
不用一个时辰，在浮沙城中所有桑族中人，都会聚集在一起。</p>
“恨吧。你就算是恨爹，爹也要这么做。”桑舜王说完，转身离开。</p>
……</p>
慕轻歌突然要折返桑家，众人不解。</p>
但是，那号角声说明桑家发生了大事，慕雪舞和慕翊尘此刻也不能离去。</p>
一行人，急匆匆的回到了桑家，却发现府门紧闭，里面好像已经没有了人。</p>
“定是去了族地！”慕雪舞转身看向慕轻歌道。</p>
“族地？”慕轻歌蹙眉。</p>
慕雪舞点头，向她解释道：“若是发生了需要全族都参与的大事，就会到族地去解决。也只有那里，才能容下桑家几万人。”就算现在桑家落没，姓桑的族人，再加上依附的外姓族人，也有将近十万。</p>
鼎盛时期，慕名来桑家的外姓族人，都有好几十万，甚至百万。</p>
那是古族最辉煌的时代！</p>
“族地在哪？”慕轻歌追问。</p>
“离桑家府邸有一段距离。”慕雪舞道。</p>
“我们过去。”慕轻歌立即道。</p>
“老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慕翊尘不解的道。</p>
慕轻歌沉声道：“我离开桑家时，桑蓝若给我的卷轴中，暗藏了一份桑族炼器法。”</p>
“什么！”</p>
“什么！”</p>
慕雪舞和慕翊尘震惊的道。</p>
“那这号角声，定然是事情败露，娘被抓了！私自传授家族炼器之法，可是要被鞭笞，还要刀斧加身，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之后，再投入炼炉之中，烧成灰飞烟灭的！”慕雪舞脸色惨白的道。</p>
慕翊尘的脸色也极差，脚下运起灵力，消失在众人面前。</p>
“老大，我们快赶过去。”慕雪舞对慕轻歌急道。</p>
“少主，这是桑家的事，若我们这么过去，恐怕会将事情弄得更糟！”慕臣拦在了慕轻歌面前。</p>
慕轻歌眸光清冷的看着他，神情坚定的道：“这件事将我牵连在内，这点担当我还有。”若是她不去，桑蓝若真的就这么死了。她恐怕就欠她一辈子了。</p>
就算拿到了桑家的炼器术，她能用么？</p>
绕过慕臣，慕轻歌与慕雪舞一起离开。</p>
白矖与梅子仲也紧追着过去，慕鹏对慕臣道：“大长老，这就是差别。若是遇到这样的事，慕洛风恐怕早就跑了，而轻歌少主却如此有担当，这才是咱们慕族的少主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