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保证死于爆炸的过程会很快,来不及感到疼痛。塔尼特心想,活着的人怎么会知道?要不是死人无法开口,他真想问一问躺在身边的遗骸,当你的身体被撕裂时,有没有感到疼痛?回声仿佛一股细流,流进了墓园外的黑夜里。他的意识逐渐浮到空中,俯瞰墓园,坟头活像一排排参差不齐的牙床,荒冢间杂草丛生,连墓碑上的名字都难以辨别。塔尼特仿佛目睹妹妹埃拉抱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头颅,一边哭一边拽着尸体的胳膊,尸体的双腿僵直无力,遇到凹凸不平的石子就弹跳几下。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继续奋力的拖动尸体。
塔尼特突然抽搐了一下,就像尖利的玻璃划开了心脏。无边的孤独攥住了胸骨,那是神做出来的最细最脆的一根骨头。他想念落山的太阳,想念蓝天,想念微风拂面的感觉,想念家里的门廊,他躺在暖烘烘的廊下,耳畔回荡着湖畔的蝉鸣蛙叫,阳光透过树枝倾泻下来,湖面泛起的涟漪宛如拨动的琴弦。
回忆的走马灯一暮暮闪过,他记起了双亲,记起了埃拉,记起了家乡的朋友,甚至记起了自己的爱马。他有一匹自己的马,从它还是小马驹的时候就开始养着,后来它老的拉不动货,蹄子又有伤,要付一大筆医药费才能治好。父亲觉得不值,便把它牵了回来。在一个落雪的清晨,塔尼特发现它已经死在马厩中。
这是塔尼特第一次体会死亡,随后死亡成为了生活的常态。塔尼特仿佛置身月光笼罩的河面,那匹马伤痕累累,四蹄流淌着鲜血,它朝塔尼特走来,血蜿蜒而下,在身后留下一道玫瑰红的痕迹,步子迈的很轻,脸上却没有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它喷着鼻息,停在了主人面前,塔尼特用双手拥抱它,马儿黑色的眸子里满是温柔。
“嗨,伙计。”塔尼特蹭着马儿的鼻子,温热的吐息拂过皮肤,“你害怕死吗?”
他在黑暗里一分一秒的煎熬着,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头顶突然传来翻动泥土的声音。塔尼特浑身一震,狂喜从胸口喷薄而出。当棺盖终于被揭开,朝阳再度照在身上时,塔尼特贪婪的凝视着阳光,控制不住的浑身抽搐,涕泗横流。
“虔诚的信徒啊,出征前夜,真神告诉了你什么?”守墓人问道。
守墓人的眼睛仿佛冰冷的岩洞,塔尼特霎时如坠冰窖,喜悦消失的无影无踪,腹中一阵翻搅,剧烈的恐惧仿佛顶破了胃部。
“虔诚的信徒啊,出征前夜,真神告诉了你什么?”对方又问道。一模一样的语气,一模一样的词句。塔尼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错一个字,就会被重新塞进棺木活埋。
“信道的人们啊!教你们为真神出征时,你们怎么依恋故乡,不愿出发呢?”他机械的背诵道,“难道你们愿以后世的幸福换取今世的安稳吗?今世的性命比起后世的幸福是微不足道的。”
守墓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将塔尼特从棺木中拉了起来。塔尼特泪如雨下,双腿发软,靠在守墓人身上才能勉强站立。
“亲爱的埃拉,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塔尼特穿着崭新的迷彩军装,僵硬的坐在摄像头前,膝上放着一卷《圣书》。这身军装过于肥大,像偷穿了父亲的衣服,他不得不用皮带牢牢束住腰部,脊背挺得筆直,脸上像挂着白骨做的面具。
“为了推翻邪恶的政府,给惨死的双亲报仇,我已决心献出尘世的生命,真神在冥冥之中会赐给我勇气。请不必为我流泪,我将前往天堂与真神同住,享有至高的幸福和荣耀。”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请你放心,我的战友将照顾好你,希望你能成长为一名优秀虔诚的女性,将这个家的血脉传承下去。如果你将来有了子嗣,请你务必嘱咐儿女,世间荣耀归于至仁至慈的真神,圣月革命军是真神的使者,在圣战中献身的勇士永生不死,绝不可和邪恶的异教徒同流合污。永远爱你的哥哥塔尼特。”
正午的烈日高悬在蓝得发暗的天空中,塔尼特开着一辆破旧的箱式卡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他穿着仿制的政府军制服,腰间绑满炸弹,身边载着十五公斤的TNT炸药,为了增加杀伤力,炸弹里还塞满碎铁块和几千根钢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