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不是恒久不变的，”阮翎风说，“就像聪慧的父母不是永远都能生下聪慧的孩子一样，受万民爱戴的天命之子，也不是永远都能孕育惊才绝艳的皇子，也有可能一代雄主，最后生了个扶不起的阿斗。”
“如果子嗣的资质太差，就练不成真龙九变，而真龙九变的资质，可不是寻常武学所将的根骨悟性，说到底，就是作为皇室之后，你有多么受到子民的爱戴，有多让他们信服，多招他们喜欢。”
“而在皇室之中，骄奢淫逸者多了去了，这种人是练不成真龙九变的，因为他们失了民心。”
“如果整整一代人中都没有人能练成真龙九变，那么在下一代人中，天命便会变少。”
“因为练不成真龙九变的原因是失了民心，整整一代人都不再信任、敬畏、爱戴天命之族的任何一人，威望自然变少，下一代人中即便还有资质出众者，他所受的余荫也不如从前了，修炼难度会变得很大，如果他不能励精图治，中兴天命，便会陷入因为天命变少所以练不成真龙九变，因为练不成真龙九变，所以天命变少的恶性循环，总有一天，天命会从天命之族身上彻底消失。”
“而要解决这个问题，也并不一定必须由天命之族自己解决。”
“什么叫，并不一定必须由天命之族自己解决？”
穆几觉得自己听懂了阮翎风的意思，说白了就是皇帝是一个国家的象征，如果皇帝不给力，子民就对国家没信心，对国家没信心，国家就弱，国家一弱，下一个皇帝就必须更给力，如果一直不给力，迟早凉凉。
这不是只能由皇帝自己解决的问题么？
“你知道爱屋及乌么？”阮翎风问。
穆几点头。
“那你知道子嗣会受到父母辈的余荫么？”
穆几再次点头。
“天命是可以借的，”阮翎风说，“天命的本质是子民的认可，如果天子本身很弱，但手底下有能臣干吏，这份认可同样会变为天子的天命，洪武一朝便是这样……但这样会有一个隐患，那便是臣子太强，反倒夺走了天子的天命。”
“所以自洪武之后，直到现在，大明能臣大多无权，权臣大多无能。”
“从臣子那里借天命并不是稳妥的做法，最稳妥的……是从皇后那里借。”
阮翎风缓缓道：“娶一位受天下人认可的贤后，爱屋及乌，同样能为弱小的天子借来天命，而如果这位贤后本身便是天命之族，那便更好了，他们的子嗣，会受到来自母亲的余荫……”
穆几瞪大了眼，听阮翎风的意思，她有了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想。
——不，阮翎风做的，要比她猜的可怕得多。
“靖难之后，大明天命分裂，而后为了开疆拓土，大兴刀兵，国内早已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天命一代一代弱了下去。”
“但恰恰也正是因为开疆拓土，为中土子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骄傲与荣誉，天命虽弱，却也不至于断绝。”
“可在我们知道真龙九变的秘密之后，真龙九变就不再是无懈可击的了，真龙九变没有弱点，可练这门绝学的人，有。”
“在二十年前，大明宗室中，心志坚毅，德行高洁，才思敏捷者有两个，开阳公主朱莺，以及，太子朱常熹。”
“朱常熹？”穆几疑惑道。
他知道当朝天子，也就是乾圣帝的名字，是朱常沐。
“当时的乾圣帝朱常沐还是个纨绔子弟，整日斗鸡玩鸟，别说龙脉武学了，就连寻常的强身术都学不会。”阮翎风道。
他顿了顿，继续道：“朱莺十三岁就在西厂当差，所有人都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是西厂厂督，而朱常熹，虽资质不及她，但也是一代人杰，有这两个人的存在，可保大明下一个五十年安稳无忧……”
说到这里，阮翎风顿住了。
良久都没有说话。
“后来呢？”穆几忍不住问。
“后来朱莺来了冠军院，”阮翎风看着远处的公主府，“毕竟还是小姑娘，我引诱了她，让她教我真龙九变。”
“一开始她不肯，但毕竟还是小姑娘……”
“我也问过她，为什么愿意教我，她说……”
‘你学了又怎么样？我昭昭大明是因为真龙九变才强大的吗？’
“从那个时候起，我……”
阮翎风又顿住了。
“您怎么？”穆几问。
“我挺喜欢她的。”
——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起初是无奈，可后来考虑到这两个人的立场，他们本来就是敌人，所以有些唏嘘，再后来……
‘我挺喜欢她的。’
这话让穆几下意识有些恶心，作为个人，阮翎风还真不是个东西。
但现在她显然不该发表自己的看法。
“那后来呢？”
“后来我向先帝求亲了，因为我知道……”阮翎风看了穆几一眼，“先帝绝无可能同意，而朱莺，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
“她有很长时间没有再见我，但她，始终还是个重感情的人。”
“我等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我把她私下把她约了出来。”
“那是个夏天，就在秦淮河边。”
“杨柳岸，晓风残月。”
“我跟她说。”
“我们私奔吧。”
“她当即拒绝，同我割袍断义。”
“然后，朱常熹来了。”
阮翎风看着穆几的眼睛，缓缓道：“是我暗中通知他来的，这是给朱莺设的一个局。”
“太子听到了我说的话，怒不可遏，拔刀就要杀我。”
“但朱莺……”
“宅心仁厚，重情重义，她这样的人就不该生在帝皇家。”
“她当然会护我。”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只要略施小计……”
“就能让她杀了朱常熹。”
穆几明白阮翎风在说什么，因为自幼练武，她非常清楚，两个水平相差无几的人动起手来……而真龙九变，又是那么霸道的功夫。
一股寒意爬上她的背脊，穆小姐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继续保持沉默。
但她就是忍不住。
她有些气愤道：“这就是你想要的？朱常熹死了，朱莺废了，你……你怎么如此歹毒！？”
“对，这就是我想要的，是很歹毒，”阮翎风看着远处的公主府，“那个时候，只要能毁了大明的两个天命之子，让我的国人能过得好些，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是……”
“这一切毫无意义。”
阮翎风转过头来，看着穆几：“两年之后，朱常沐开窍了，这个被酒色掏空身体的纨绔皇子，一夕之间便洗心革面，大明失去了两个天命之子，接着又来了一个。”
他看着远方的公主府，像是忧伤又像是懊恼的道：
“它为什么，就是不会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