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州太守府院中央的重阳木愣是坚持了一冬,才抖下了最后一片叶子。灰白的鸟儿们扑棱着翅膀,在光秃秃的枝干上落了脚。
冷风又吹烂一处蜡黄的薄窗纸灌进来,正好对着甘乐坐的位置,她握着毛笔的手都僵了,还是坚持写完最后几个字,呵了几口气暖一暖。
这是天青二十三年冬末。
北列三皇子景韬领西路军三十万,一路攻城拔寨,大破南桓北境,现已经攻下瓶底关。
涂州,是南桓继宿关之后的仅剩的军事重地。
甘乐所在的青州军刚刚来到涂州支援前线作战,有一大堆的后勤事务要交接,不眠不休地忙了一天一夜,她揉揉酸痛的腰,从面前如山般的簿册里抬起头。
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一个遥远的画面,她从堆积的习题册里抬起头,正看见教室的黑板上方挂着“力挫群雄,舍我其谁”八个鲜红的大字。
怎么管个军队后勤,累得跟高考备考一样?
她带着前两世的记忆转世,一步步成了个人微言轻,负责管军队后勤的长史。
第一世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戏剧学院的学生,在21岁生日的前一天被人杀害。
第二世是在风云诡谲的部族斗争中长大的谋士之女,又在21岁前一天一家人被主上赐死。
她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奇怪的记忆都甩出去。
离晚饭还有一个时辰,可她已经饿了,打算去伙房里看看有没有中午剩的窝窝头填下肚子。
甘乐正穿过太守府的前院,发现自己的额前发髻散落了一大缕,干脆解下了头上的玉簪,想要重新束上。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男人,停下脚步不怀好意的看着她道:“姑娘看着好面生,是哪支军队的?”
战事告急,全国的军队都聚集到了与北列作战的前线。
甘乐扬起头打量对面的人,是个年轻的小白脸,轻浮草莽,想必是继承了父兄在军中职位的草包。
她不扮男子,穿着改制成方便行动的女式常服,加之她边走边举起手理弄发髻,不小心显现了女子的身段。
她只好先把玉簪握在手里,任头发散成高挑的马尾髻,回道:“青州军。”
那人贱兮兮的笑道:“哦,我就说咱们涂州军里哪有这样的美人。”
而今逢乱世,男人越打仗越少,南桓的女子也得在军中挑一担子。
不过,军中无女是老传统——这人恐怕把她当作随军的营妓了。
甘乐心想:涂州马上就要打起来了,他们还有心思消受美人恩。
话说着他便向甘乐走近一步,甘乐眯了眯眼睛,忽然心生一计。
正好涂州军的老狐狸不肯向她透露真实的粮草储备,哭穷喊惨,多分一点东西给青州军都像要上吊,连给过冬的袄也拖拖拉拉。这个小白脸看上去是个官职不低,正好让她套点情报。
她一身的演技,戏眨眼就来。
甘乐眼眸一转,娇羞地轻掩脸颊,对他微笑道:“军爷谬赞了。青州军清苦,哪里比得上涂州军顿顿好酒好菜美人相伴。”
那人心中大喜,开始和甘乐炫耀起涂州军的好日子。
甘乐作十分震惊状,一双疑惑又期待的眼睛望着他,声音柔柔道:“涂州竟然如此富饶,眼下北列正在攻打宿关,马上就兵临城下了,也不省些粮草吗?”
管后勤的,可不就惦记着让将士能吃饱穿暖去打仗,演个美人计,牺牲一下色相也无所谓。
那人要被甘乐一双眸子吸进去了,什么大实话都敢往外说,她套起情报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甘乐越听心里越想把涂州军长史揍一顿,她的兵还在挨冻啃干粮,他们倒是会享受!
那人觉得时机差不多了,道:“难得的兴致,不妨去同饮一杯?”
不料甘乐直接道:“不要。”
情报都套完了,留着还有什么用。
甘乐接着冷声道:“你不配和我喝酒。”
那人头回领略何为“变脸比翻书还快”,意识到甘乐在套路他,恼羞成怒道:“真是给你脸了,知道爷是谁吗?”
甘乐斜望了他一眼道:“无名小卒,何需我挂齿。”
软的不吃,那就来硬的,一个随军的营妓还敢蹬鼻子上脸。
他的手向甘乐的脸蛋伸去,正好一位涂州军的将领路过,他与甘乐交接过军务,便来管一遭闲事。
他对那小白脸喊道:“不得无礼,这是青州军的长史,甘乐。”
这娘们居然就是那个长史?
小白脸咬牙盯着她,那个十七岁参军,奇袭乌番,驰援襄城,两年就成了青州军中一号人物......
甘乐心里还惦念着赶去拿窝窝头,抱拳致谢后便走,哪知那位解围的将领又多了句嘴:
“甘乐,你在军营里穿得这样招摇,也难怪别人对你无礼。”
甘乐顿了顿脚步,侧过身看他,那将领又说:“虽然殿下开恩让你参军,但你好歹也女扮男装一下,别让人一眼瞧出你是女人来。这也是为你自己的安全着想。”
她这也算招摇?
她高高束着马尾髻,也没簪珠花涂脂粉,不过是没有束胸包腰,把女子的身段显现出来了,难不成她还得往身上套个麻袋。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吧?”甘乐的笑容看起来很讽刺,手指按在下巴上道:“那按照路都尉的意思,要怪就怪大桓富饶,被北列盯上了,现在山河沦丧,都是大桓自己的错?”
她声音听起来有女子特有的柔和,不客气的时候却带了几分严厉,路都尉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小白脸看这两人杠上了,阴阳怪气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甘乐,有靠山真了不起。”
见旁渐有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甘乐不能在别人的地盘上让人下了青州军的脸。
甘乐上前一步,笑盈盈的回道:“长史的职位,是我一道疤一身血换来的。我是有靠山没错,但靠得上也是我的本事,你靠一个我看看。”
甘乐故意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这女人也太欠收拾了!
甘乐长得算是高挑,但在身材魁梧男子面前,还是显得纤弱,好似她面前的男人一把就能将她拎起来。
旁边有青州军的劝她道:“长史,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台阶有了,可她现在不想下来。甘乐道:“青州军都知道,别的我都能忍,唯独看不起女人这一点,我绝不姑息。”
“哦,不姑息?”那小白脸扭脖子按拳头,把关节弄的咔咔响,道:“我还想和传闻中的青州长史讨教讨教。”
甘乐嗤笑道:“别按了,知道你不锻炼,骨质疏松。”
甘乐这个关系户,先是戏弄他,又屡次出言不逊,实在让人火大,他向甘乐挥拳,甘乐微一欠身,便从原地弹了出去,速度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