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须眉俱白的老道盘膝而坐,在案几上摆下一套建窑兔毫盏,随即,从容不迫地拎起铜壶,行云流水般轻点数下,斟了三杯茶,眉目慈和地望向他们:“两位施主来得正巧,老道这仙山云雾第一次煮,不知手艺如何,还请品鉴一二。”
朝朝一愣,赵韧却『露』出讶『色』:“怎么是你?”松石道长说有故人在此等他,没想到竟然是他。
这个老道,他曾在北卢灭阿尔善部时有过一面之缘,正是由于对方的提示,他才找到了沉在温泉池底的青玉扳指,得回前世的记忆。
赵韧认得他?朝朝看看赵韧,又看看老道。
老道笑而不语。
赵韧携着朝朝手,在老道对面蒲团盘膝坐下来。
老道将两盏茶推到他们面前。
朝朝迟疑:外面来历不明的东西,他们向来是不入口的。这老道看着虽然仙风道骨,却不知来历,什么“仙山云雾”听着更是不靠谱,她怎么敢随便喝他给的茶水?
她刚想婉言拒绝,赵韧说了声:“多谢道长。”端起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朝朝:“……”
老道合十,念了声“无量寿佛”:“吾之茶,妙用无穷,有缘人方得饮之。女施主何不一试?”
越听越像江湖骗子。朝朝摇了摇头:“多谢道长,我不渴。”
话音未落,便听“咚”一声,赵韧趴在案几上昏睡了过去。朝朝大惊,摇了摇赵韧,赵韧毫无反应。她再要找对面老道,老道不知何时竟已不见,只余热气尚存的两盏茶。
*
赵韧发现自己仿佛飘到了半空中。
下方人流如织,热闹无比,依然是花神庙。只不过,门口的戏台似乎与今日看到的有些不一样,前殿的十二花神也是泥金剥落,显得有些陈旧了。
他记得为了朝朝今儿的花神庙之行,自己去年特意命京兆尹重新修缮了花神庙,为花神重塑金身,怎么还是旧模样?
正当疑『惑』,他的目光被一道窈窕的身影吸引住了。
她梳着少女的垂髫分肖髻,着素白绣银纹褙子,月『色』挑线裙子,浑身上下全无佩饰,只鬓边簪了支简陋无比的飞鹰青玉簪,一张脸儿用面纱挡了一半,『露』出的肌肤如初雪堆就,娥眉淡淡,烟眸潋滟,眼角眉梢全是清冷。
是朝朝!却又不像是他见过的她。
赵韧望着失去了鲜活的少女,一颗心一点点慢慢缩紧。
但见朝朝并不停留,带着随行的笼烟径直往后山去,很快到了杏花掩映的精舍面前。
她似乎不是第一次到此,吩咐笼烟留在外面等她,自己穿过竹篱围成的院子,进入屋中。
屋中却没有红泥小火炉,以及煮茶的铜壶,只有他们今日遇见的老道,面朝大门,盘膝端坐在蒲团上。
朝朝伸手摘下面纱。
赵韧一惊,面纱下的少女下巴尖尖,脸『色』苍白,曾经红润饱满的樱唇不见血『色』,怯弱不胜之态看着叫人心惊。然后,他的目光落到她因抬手,『露』出的一截白得晃眼的玉腕上。
骨瘦如柴,纤细得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折断。
她在老道面前的蒲团跪下。
老道徐徐开口:“你想好了?”
她道:“我想好了,请道长成全。”
老道的声音带着悲悯:“你本是天生凤命,此生尚有五十年福运,太子钟爱,一生荣华富贵,顺遂如意。这些,你都愿意放弃?”
她轻声答道:“他死不瞑目,我又何谈一生顺遂如意?”
老道又道:“你以五十年福运予他,换取一切从头再来,可曾想过,重来一世,你福运全无,命运难定,甚至,再无机会见他,你也愿意?”
她道:“我愿意。我的命本就是他给的。”
老道长叹:“痴儿,痴儿,又何苦来哉……”
……
风吹过,杏花如雨,飘落屋内。朝朝细白的手指拂开落于赵韧面上的花瓣,心中忧急,正要发信号召来暗卫,一只手忽地伸来,抓住了她的手。
她低头,对上了赵韧微微泛红的黑眸。
朝朝一怔,正要说话,他忽地伸手,将她紧紧搂入怀中。他搂得那般紧,仿佛下一刻,她便要消失一般。
朝朝惊讶:“你怎么了?”
赵韧久久不动,许久,埋首在她耳畔低声语道:“今生路长,五十年的福运,朕慢慢还你。”
朝朝不解,却轻易听出了他话中的缱绻,笑靥浮现,靠入他怀中,轻轻“嗯”了声。
今生路长,漫漫人生,幸哉有尔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