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九千来人(1 / 2)

“大小姐。”

晨光还未完全经过, 有婢女碎步走到何燕微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何燕微一怔,脱口道:“九千家派人来了?他们怎么……”

她眉头一拧, 显出几分忧色, 却还是立即说:“请他们进来吧。”

谢蕴昭正要去拜访九千府邸, 结果他们自己上门了?她第一反应是为燕微担心,以为九千家是要对何家做什么。

但出乎意料, 九千家派来的管事一进门厅, 脸上堆的笑容就让整间屋的空气变得和乐融融。他年约四十, 五官端正、皮肤细腻,一身崭新的苍蓝圆领窄袖长袍, 边缘绣有暗纹, 黑色长靴也挺括整洁, 看上去不像仆人,反而像哪家的老爷。

“何大小姐好, 仆是九千有恒。今次冒昧前来打扰, 是受了公子所托。”九千家的管事朝何燕微一礼,笑得和气,却也不卑不亢。

“早听闻过恒管事的名字。”何燕微颔首, 也客气一句,又疑道,“不知恒管事所来……”

恒管事笑了笑,目光竟看向谢蕴昭:“仆为谢仙长而来。”

谢蕴昭正在一旁观察这位九千来人, 乍一听这句,不免奇怪:“为我?”

她一出声, 脚边的阿拉斯减就抖了抖耳朵,蓝眼睛变得更加有神;蒋青萝头顶的鸭子也瞪起四白眼, 很戒备地看过来。

一旁的剑修放下茶盏,磕在楠木桌上轻声一响。

恒管事若无所觉,仍笑眯眯的,甚至比他刚才面对何燕微更加笑得客气、和善。

“我家公子想请谢仙长一晤。”

九千家人口众多,但能被称为“公子”的只有一人——九千家的嫡长子,也是未来的继承人。

谢蕴昭对九千公子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记得最清楚的反而是他佩剑上那颗一看就十分贵重、招摇得不行的明珠。

她神色不变,也笑眯眯的:“这倒是巧了,我也正想去拜访九千公子。”

恒管事一听,更是笑得眼睛眯起来:“那是巧了,巧了。”

他的语气听上去真诚极了,看着谢蕴昭的眼神简直像是看什么亲近的人,很是慈爱。

看得谢蕴昭愣了愣。

这时,师兄出声说:“只请了师妹?”

他笑吟吟地问:“那假若我也想同去,九千家准不准?”

他就是有一种能把绵里藏针的话说得温柔雅致的本事,这一多半或许得归功于那张美丽的脸与优雅的笑容。

然而只要知道他的身份,任谁都不会轻慢对待。

恒管事也同样面色一肃,恭恭敬敬道:“卫仙长名声在外,若是平日,九千家自当扫榻相待。可公子只请了谢仙长一人,今次之事,恐怕……”

他含蓄地停了下来。

卫枕流对师妹向来是巴巴地护得紧,尤其在她几次出事后,他出门在外真是步步相随,恨不得随时把她捧在手心里。

可这一次,他竟然只是笑了一笑,轻飘飘地放过这一遭:“是么?也好,那我就不去了罢。”

不等其他人奇怪,他又拿出半块玉佩。上好的羊脂白玉平白被掰成两半,他手里那一半刻了龙的花纹。

只见他右手两指并拢,在玉佩上一点;一丝隐约的金色光芒没入玉佩。突然之间,那龙纹变得栩栩如生,直似要从玉佩中游出来一般。

他将玉佩放在手心,递到谢蕴昭面前,说:“师妹,拿上这个。我附了一缕神念在上头,你要是有事,我随时可以知道。”

一旁的柳清灵目光一闪,偷偷摸摸靠近几步:“这是什么?”

谢蕴昭接过玉佩,下意识道:“我和师兄的定亲信物。”

——“嗷嗷……唔,唔唔唔!”

柳清灵被板着脸的蒋师姐一把捂住嘴,阻止了她破坏自己仙女形象的举动。

卫枕流对周遭视若无睹,只缱绻说道:“师妹那半块呢?”

“凤的那一半?在这里,你要么?”谢蕴昭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学会怎么样分出神念……”

“不必,这便够了。”

师兄收了玉佩,对她微微一笑,眼眸灿若晨星:“权且让那玉佩替我陪在师妹身边。”

谢蕴昭点点头,将玉佩挂在腰间。她起身正要离开,忽然一扭头看着师兄。

那人正含笑目送她。

“师兄,”她拖长声音,有点怀疑地问,“你不会用玉佩偷听我跟别人说话吧?”

卫枕流猝不及防,笑容微微僵硬,甚至眉毛都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怎么会……师妹多虑了。”他面不改色,喉头却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变得更温柔缱绻,“我怎么会做师妹不喜欢的事?”

“是吗?”

谢蕴昭耸了耸肩,背手往外走。

“不过只限这一次……”

卫枕流正想偷偷擦汗,却听见了这一句。他有些惊诧地抬眼,却只见她的背影被晨光勾勒出耀眼的轮廓。

她在清晨的风里笑说:“这一次稍微任性一些,做什么你开心我不开心的事,其实也不是不行。”

剑修怔住了。

——“呜哇嗷嗷嗷……唔唔……!”

某位师姐更加凶狠地捂住了自家师妹的嘴,却捂不住她热泪盈眶的眼睛。

石无患坐在一边,扶额自言自语:“如果说我跟他们不认识,大约别人也不会信……”

何燕微瞧着这帮人,低下头,忍不住“噗嗤”笑出来。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二次笑,第一次是因为兄长的伤势好转。

陈楚楚觑着她的神情,好歹放心了一些。她这才问:“燕微,思齐呢,怎么没见思齐?”

何燕微忽然就不笑了。

她停了片刻,才低声说:“楚楚,你不然……去看看他吧。”

“啊……”

陈楚楚明白了什么。燕微坚持要通过联姻挽回家族地位,而思齐所属的顾家并不在“上七家”的范围之内。

她低落地叹了口气,没精打采道:“我知道了,那我现在去。”

她离开了。

何燕微也离开了,她要去处理很多家里的事。

柳清灵犹豫来犹豫去,终于决定还是要留在这里,陪他们摇光的小师妹共渡难关……虽然她也没想出来这个难关应该怎么过。

蒋师姐自然是师妹在哪儿她在哪儿。

颜师兄其实不大关心这些事,带着大白鹤出门逛街去了。

渐渐地,室内只剩了卫枕流和石无患。

连阿拉斯减都驮着鸭子去逛何家大院了。

石无患一直在悄悄观察这位剑修师兄。

说实话,他很难对这位嫡系师兄产生亲近的感情。也许是因为对方过于天才、令他感到挫败,也许是因为对方那看似亲切实则高高在上的态度,也许只是单纯因为……

他是谢蕴昭选择的那个人。

石无患有过很多道侣。人人都说他换道侣换得比符纸消耗还快。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纵然他每一段感情都是真心实意觉得对方有吸引他的地方,但那感觉就像在努力从平凡中搜索不平凡。

他眼里自始至终闪闪发光的人……只有一个。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总是情不自禁地去看她,但她身上好像就是存在着一种致命的光芒;时而让他觉得熟悉,时而让他觉得新奇。

熟悉的东西让人怀念,新奇的事物引人好奇。

如果二者兼备,那他就很难真正放下。

但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也许也不可能得到。

他不可能不去在意卫枕流,哪怕他表面总是散漫轻佻的、仿佛对谢蕴昭无所谓似的。

石无患是情场老手,很懂得一些情场的默许规则:如果他表现得对谢蕴昭恋恋不舍、念念不忘,那她反而会和自己疏远。

他盯着卫枕流,心中不自觉开始比较二人的优劣。

剑修被他审视着,安坐不动,稳如泰山。

最后,到底是石无患忍不住先开口:“卫师兄,你给她的那枚玉佩……果然是准备偷听吧?”

剑修连一丝目光都没分过来。他隔了一会儿,才微微笑道:“小孩子家家,惯爱胡思乱想。”

石无患咬了咬牙,心中那股郁郁和不快更重了几分。小孩子?这位师兄果真很懂得如何激怒一个男人。

他强作平静,无所谓似地笑了:“谢蕴昭不在,卫师兄何必装模作样?你平时一口一个‘师妹’,连她的名字都不敢叫,表现得彬彬有礼,一派君子风度……但其实,你心里藏着某些见不得人的念头吧?”

剑修眼睫一动,终于投来一瞥。他唇边笑容未去,眼里有雪山深深。

“哦……石师弟有何高见?”他慢条斯理道,“你这位情场浪荡子又有何资格与我谈论师妹?”

石无患珍惜自己小命得很。他修行刻苦,虽然总是拈花惹草,却极有分寸,绝不会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因为他深知修炼才是自己立足的根本。

按照他的行为习惯,在他足够强大之前,他是断断不会去挑衅一名玄德境的大能修士的。

但也许……他也有失去理智的时候。识海一直像被某种让人刺痛的火焰微微烧灼,现在这刺痛蔓延,快要攫住他的心脏。

在他识海深处,有道人端坐太极图上。道人垂首不言,微微睁眼,面上无悲无喜,眼睛深处却有翻涌的黑暗。

石无患笑了出来。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石无患,不是什么在北斗仙宗苦苦修炼、对长生大道充满野心的小修士,不是什么废灵根的、让人看不起的东西。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大能站在云端俯视一切的感受,明白了干净有序的棋盘上忽然多了一只蚂蚁……是多么让人碍眼的事。

其实蚂蚁夺去的只是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其实他双目所凝视的并非那一枚棋子。

他应该抬起头,朝上看,去看滚滚长天、浮云聚散、漫天星轨刻下命运长河的痕迹,去与天挣命,去爬到更高的地方直到他重临最高之处——

但是……

但是。

所有的应该和不应该,都解释不了他心脏深处那被夺去了什么事物而带来的疼痛,还有让人刺痛的愤怒。

他站在这里,但他不像自己;他看向那名伪装得极好的剑修,也像在透过他看见了某个十足十讨人厌的什么东西。

他笑了一声。

“卫师兄,你心中到底对她抱有什么样的想法?仅仅是平常的道侣那样?还是当你看见我,看见陈楚楚、何燕微,看见谢蕴昭所有喜欢的人的时候……都在死死压抑着想要杀了所有人的**?”

剑修抬起了眼,终于看过来。

他脸上那虚假至极的笑容消失了,只有眉眼间无尽的深寒,还有望不到头的、带着血腥味的夜色。

石无患知道他杀过人,而且杀过很多人。他没有证据,没有亲眼见过,但就像呼吸一般,他天然地就知道。

……普通修士不可能露出那样的眼神。

但很奇怪地——他心中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有些不屑和鄙夷。

讨人厌的东西,总是让人鄙夷。

“卫师兄,你能压抑多久?”他问,“到你本性暴露的那一天,她还会喜欢你吗?”

“她选择的是你这层虚伪的外壳,而不是你那些肮脏的内在。其实你自己也很清楚,否则不会伪装得这么周全,不是吗?”

石无患挑起了眉毛,这是一个很“谢蕴昭”的表情。他带着几分轻蔑,说:“还不如像我这样,本性如何便明明白白袒露出来。便是她不喜欢,我却也没有骗过她。”

这句话似乎刺中了剑修的软肋。

他虽然没有露出什么别的神色,眼神却空洞了一瞬。

旋即,他站起身。

石无患有些戒备地后退一步:“我有师父赐下的法宝……”

“我不杀你。”

剑修迈步走过,白色衣袖从他身边拂过。

片刻后,石无患的手背出现一道血痕。

他瞳孔一缩,猛地回头,看着那道背影:“你……”

“你说得对。杀了你,师妹那里我不好解释。所以……”

他轻笑一声,不辨喜怒。

“我现在不杀你。”

他消失在大院中。

晨光移动,掠过树影,覆上石无患手背上的血痕。

他也是无我境的修士,这点小伤理应很快恢复。但他抬起手,发现那纤细的伤口仍在流血。

花了很久,这一丝伤口才渐渐愈合。

石无患垂头沉默了很久。

“真是……好不甘心啊。”

谢蕴昭跟着恒管事,往九千家走去。

她本以为按着九千家的排场,应该有个什么宝马香车,甚至更风骚一点,一路撒撒花瓣什么的修持行为,但这些被证明都是她的想象。

恒管事说九千家很近,走着去就行。

谢蕴昭对走路无所谓,可恒管事似乎过分热忱了。

一路上他都在和谢蕴昭叨叨,一会儿说这一家是九千家的产业、那一家是公子当初投资成功的成果,一会儿又夸她特别厉害,他们在澹州都知道她的许多“丰功伟绩”(这是原话)。

还拐弯抹角地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修仙之前过的什么样的生活,修仙是不是很辛苦。

甚至还想打听师兄对她好不好了。

他这么唠唠叨叨,却又十分亲切,令谢蕴昭感到无可奈何。或许是因为年少时在外辛苦漂泊,她对别人的好意总是抱有很多的敬重,认为善良和好意是很不应该被辜负的东西。

她就一一地回答了。有的说得详细些,有的一语带过。

她的态度好像让恒管事很高兴。可说着说着,这位大管事竟然开始摁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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