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胜简直无法相信一个柔弱的婴儿变成了这个样子竟然还能活着,可这细微的呼吸却不是骗人的,他在那一刻重新找回了让自己丧失了动力的身体动起来的理由,那就是立刻回家去找人来救治这个孩子!
然而直到岩胜想要起身的时候,才感觉到他的身体不知何时变得麻木僵硬,他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刚刚那一道来自魔神的电光带给他的伤害之大远超他的想象。
他动不了,刚刚能够抬起手来阻止家臣抢走孩子已经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了。
“父亲……请您救救他……”岩胜抬起头呼唤近在咫尺的亲长,动弹不得的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寄希望于他的生父能看在这孩子如此可怜的份上给予他一线生机。
但是能够将自己刚出生的孙子送上祭坛的男人并没有怜悯自己的儿子,看岩胜动弹不得不但没有下令赶紧带他回家救治,反而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快把那个怪物拿去丢进河里!”
这一句话不仅仅是判了仍在努力活着的婴儿的死刑,也彻底粉粹了岩胜的希望,他知道他过往的一切平安喜乐将从此时起一去不回,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魔神吞食被人带走丢进河里,这么小的孩子如何还能够活下来?!
最可怕的是,这一切都在他眼前发生,他完全无力阻止,即使此时他头上的天空乌云尽散暴雨停息,清朗的日光普照大地为万物带来蓬勃的生机,也再也无法驱散他心头厚重的阴云。
岩胜在地上躺了很长时间,他的父亲在天气放晴的时候就离开了,临走前说让他在这里好好反思自己的行为,言语之间竟然是在苛责他宁可让领土上的人遭受天灾也不愿做一点小小的牺牲。
但这牺牲真的可以叫做“小小的牺牲”吗?
……
或许对得益的人来说确实如此吧。
岩胜一直躺在魔神堂前的空地上,眼前的是明媚的日光,脑中却不断回响着生父的那些冷酷无情的话,或者是那个被蚕食殆尽的孩子可怖又令人心痛的模样,最后那些纷乱的画面都沉寂到灵魂深处,只留下对神灵之力无可奈何不得不屈从于命运的麻木。
最后是岩胜的仆人找到了他,还牵着他丢在半路上的马,扶着仍然全身发麻的岩胜上马,然后牵着马匹慢慢回到继国家他,为他擦干头发换上干净的衣服。
这中间有医师来过,确认岩胜并无大碍,只是淋了雨有些伤寒的症状,这几天需要好好注意休息。在医师离开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岩胜突然开口问:“夫人如何了?”
“夫人体力耗尽还在休息。”
岩胜闭起眼睛让仆人送医师离开,等屋子里没有旁人在了,他不可抑制地笑出了声,那声音讽刺而又癫狂,他想到木莲那么期待那个孩子,可她甚至没有见过他长得什么样子!
不过这样也好,就当做那个孩子伤风夭折了吧,总比让他白莲一样温婉纯净的妻子知道他们的儿子被魔神吞食了要好。那个孩子最后的样子……只有他一个人见过就足够了。
过不多时,仆人来报说夫人醒了,岩胜沉默片刻还是起身准备去探望木莲,虽然他父亲肯定会有自己的说辞,会让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像所有夭折的孩子一样被活着的人遗忘,但他做不到,继国家用他儿子的命换来了这份繁荣,那么所有人就该记住他的儿子!
平静无比仿佛一切如常的宅院中,木莲刚刚醒来不久,她在仕女的侍奉下喝了水,正准备询问自己的孩子在哪里,却看到岩胜仿佛幽灵一样从门外走进来,挥手赶走了屋内所有的仆人。
岩胜能猜到他的模样肯定很糟糕,因为木莲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柔声问他:“岩胜,发生了什么吗?”
按理说木莲不该这么称呼他,通常来说作为妻子,她应该是要叫岩胜夫君或者至少该叫岩胜大人,岩胜不记得木莲是从什么时候起在只有他们两个场合直呼他的名字,但他喜欢听木莲这么喊他,女子温柔的清悦的嗓音在喊他的名字时,他非但没有感觉到不尊重,反而会因她含笑的声音中缱绻的依恋而心生快乐。
可在此时此刻,木莲透着虚弱甚至还带着一丝嘶哑的声音对岩胜来说比愤怒的质问还要令他窒息。
因为他面对神灵无能为力,所以他无法保护他和最爱的妻子的孩子。
“那个孩子他……他突然发了病……”岩胜强迫自己开口去撒下一个巨大的谎言,他无法直视木莲的双眼,看着她的肩膀已经是极限,因此他看不到木莲的神情,却能看到女子纤弱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原本平稳的呼吸也在瞬间戛然而止。
他知道木莲在等他的下一句话,可他却无法说出口了。
岩胜尝试了几次,最终放弃了,垂下头闭起双眼,向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妻子吐露他最为真实,外人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懂的心情:“我……是我没能救他……木莲……我没能救我们的孩子……”
这句话之后,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岩胜等了又等,最终等来的却是柔软娇小的手掌覆盖上他不知何时紧紧攥成拳头的手,他抬起眼睛,看到木莲分明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眼眶泛红,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被水雾遮蔽,却还是勉强自己露出一丝微笑来试图安慰他。
“那是我们和那个孩子没有缘分,所以神灵把他收回去了。”
他听到木莲这么说。
“岩胜,不要因此责怪自己,即便责怪那也该责怪我,是我没能给那个孩子一个健康的身体,才让他来不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去往彼世。”
不是的!那个孩子又健康又可爱!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会有任何一个孩子能像他那样强壮结实了!如果……如果不是那些莫名其妙的神灵……
岩胜的思绪终结于一个温柔的拥抱,是木莲挣扎着坐起身来,用拥抱来安慰他这个无用的废物。
可他不值得。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岩胜抬起双手抱住怀中的妻子。
第二天,岩胜下了命令将这个出生与死亡仅仅相隔了几个时辰的孩子写上了族谱,所有人都不解他的行为,在常人的概念中,被神明收回的孩子不属于父母,自然也不可以在族谱上有所记录,然而在老家主没有反对之下,这件事就这样被定下了。
整个继国家的土地上只有三五个人知道岩胜真正的意思:他是在说无论他之后会有几个孩子,那个被魔神吞食的孩子都是他的长子,所有继国家的后人都要记住他哪怕他连一个名字都没有,因为这是所有享有了这个孩子换来的恩惠的人应该做到的事!
那个灾难的夏天在雨后云开之时结束了,一切都回到了正轨,继国家的领土上再一次热闹起来,人们在重建了家园后重新播种耕种,在那一年甚至还有不错的收成,所有人家都能吃饱穿暖。
一切如常,却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假象,在所有人都在享受幸福生活的时候,这片土地年轻的主宰者本该朝气蓬勃的生命却失去了它鲜明的色彩。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岩胜几乎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他和外界似乎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他不再对这片土地抱有期待,不再对它怀抱责任,他甚至在妻子终于走出丧子的悲痛之后连同她也一起逐渐疏远。
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东西,让他仍然停留在这里的原因仅仅是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这被神灵用无法抗拒的力量框死的平静人生有一天竟然会被人打破!
当他在野营时遭遇非人之物的袭击,所有的部下全部为了保护他战死,而他倾尽全力也无法伤害怪物分毫,甚至想要屈从于人类这悲哀又无力的命运时,他看到了在午夜自天而降的日光。
岩胜看到了他的弟弟,他拥有被神眷顾的才能的弟弟,手中握着赤红的长刀,刀身上缠绕着耀眼如夏日炎阳的光辉,轻而易举地将他和那么多部下都无可奈何的怪物一刀两断化为灰烬。
岩胜觉得自己的眼睛应该是被金红的火光灼伤了,否则不可能会这么刺痛,可他不愿意将眼睛闭上哪怕一瞬,只顾死死地盯着眼前和他一模一样的另一张脸,心脏像是擂鼓一样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回想起了十年前所见过匪夷所思的剑技,回想起那时对缘一拥有的超出常人想象的力量的嫉妒,这份嫉妒在此刻化为更加强烈的怨毒之火,如同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獠牙紧紧地刺入其中,将毒汁一点点注入。
为什么他没有被神眷顾的才能?为什么神不把这份力量赠给真正需要它的人?为什么他和缘一一母同胞天赋却是天壤之隔?为什么缘一可以强大到将非人之物一刀斩断,而他除了被命运压弯膝盖匍匐于地面眼睁睁看着他的儿子被魔神蚕食什么都做不到?!
缘一能做到所有他做不到的事,这个被神眷顾的人……多么强大,多么耀眼,多么令人嫉妒!
他想要这份力量,无论如何都想要。不仅仅是为了此刻散落在他身边的残肢断臂的原主人复仇,更是为了有朝一日向夺走了他人生的神灵宣战!
这是一条注定通往破灭的道路,无论他最终是否能够成功,他都已经一无所有,但在见识了这轮午夜艳阳的光辉之后,他无法不这样去做。
第二天,被无法诉诸于口的伤痛与憎恨吞噬的岩胜做出了所有人无法理解的决定,他离开了继国家,将财富权利地位妻儿家族全部抛在身后,除了他惯用的武士丨刀外几乎什么也没带走。
没有人能理解他的行为,包括木莲也不能,哪怕她集合所有的情报做出了最合理的推测,却依然与真相背道而驰。
木莲没有全部看完岩胜的记忆,用写轮眼的幻术直接入侵别人精神有一项弊端,就是会很容易被对方的情绪影响,她原本对自己的意志充满自信,却没想到会因为与她的猜测截然相反的事态而震惊,以至于一时不查陷入了岩胜从来不曾泄露分毫的疯狂情绪中,连同她自己原本就已经难以克制的悲愤,彻底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她沉浸在那份与她的愤怒与痛苦相差无几的悲痛中无法自拔,直到被手腕上的力道唤回到现实。
“兄嫂,请您冷静一点,无论兄长做了什么你们都是夫妻,您不该这样做。”不知何时返回的缘一抓着木莲的手腕,拇指和食指压在她的腕部经络上,让她的手无法使力。
木莲有那么一刻没有意识到缘一在说什么,然而等她顺着自己的手臂看去,却看到被她掐住喉咙濒临窒息的岩胜痛苦的面容——她无意之中下手的力道险些把这个男人活活掐死!
可岩胜却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该承受她愤怒的人。
“继国岩胜,你真是个混蛋!”木莲狠狠地骂道,手不能用,她就改用脚狠狠向前一踹,刚刚摆脱了窒息而死的危机的岩胜根本没能躲开这一踹,被她恐怖的力道直接踹飞到了缘侧,甚至他撞上的障子门都倒了一扇。
继国缘一也是无话可说了,他思考了一下是不是先把木莲强行带走,却惊讶地发现刚对自己的丈夫下了狠手的女子无声无息地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入v啦!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好好完结这片多灾多难的文的!
这次更新总算是把当年的事情讲完了,一直在想怎么安排这段剧情才会更加合理一点,不至于太过ooc(:з」∠)真的写出来就发现算了随缘吧【。】
当然后续该拆家还是要拆家的,毕竟抛妻弃子是另一回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