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画眉(1 / 2)

同乘马车而来的,还有几名力工。

在阮昔的指示下,他们将娴妃宫中的这几具无主尸骸,全部在附近掩埋,并立无名碑做念。

阮昔将香插入黄土中,一一叩拜,吊唁半晌后,率众人离去。

她知道,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若单掩埋阮喜一人,必定会被那人看出端倪。

都是黄泉路上的怨魂,终能重见天日,彼此相伴,想来也不会太孤单。

冤有头债有主,待他们在奈何桥上等到那吊死鬼娴妃,再细细清算罢。

“爷,咱回宫么?”赶车的力工擦擦额头上的汗回头问道。

阮昔最后望了一眼那几座新坟,放下车帘。

“去淮客坊。”

此番出宫,阮昔特意脱去紫袍,换上了寻常男子服饰。

那马车刚到坊口,她便下车步行,来往路上偶尔有人打从身边过,也没人看出这位俊俏的小郎君与旁者有何不同。

“呦,这不是阮喜吗?在宫里一向可好?”

“哈哈,喜子回来了!快回家看看吧,你爹昨儿又喝多了,被五、六个人满街追着打呢!”

有与阮家亲近的街坊认出阮昔来,乐呵呵地同她打招呼。

除重要国事外,宫里的消息并不会在坊间流传得太快。

尤其是她一个小太监的事儿,能有多少人在意?

是以这些人还当阮昔是无品的低等太监,趁着过节,寻了空回家探亲。

按照原主残留下的记忆,阮昔顺利找到那扇边缘已然糟朽的木门,看得出除夕夜时,上面也曾贴了副廉价的对联。

可短短几日,那联便被扯下大半,满是遭受□□过的痕迹,连“福”字都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敲敲门并无回应,阮昔想起方才街坊的话,索性推门而入。

果然,那个醉鬼根本就没锁门,院子里尘土飞扬,不知几百年没扫过。

刚走了几步,浓烈的酒臭味便扑面而来,越往屋内去,味道就越重。

阮大虎就横躺在地上,睡得四仰八叉,鼾声如雷。

他发须卷曲杂乱,上面沾了许多渣子,穿灰黄麻布衫,前襟有呕吐过的残留,若此时是夏季,必然会引来无数蝇蚊落满身。

对着这坨东西,即便逢场作戏,阮昔也不想开口唤他“爹”。

恶心至极。

她重重咳了两声,见睡死过去的阮大虎毫无察觉,便抬脚狠踹了他一脚。

“哎呦!别、别打了,别……”

阮大虎抹着脸在地上爬了两步,似乎还没从昨夜那顿胖揍中回过神,待眼角糊的屎擦净,这才看清站在面前的人是谁。

“肏你娘的!阮喜!连你个小王八羔子也敢踢老子?!”

当真醉得不轻,见她穿了男装,便连自家的骨肉都分不清了。

阮大虎登时硬气起来,像个活过来的阎王似的瞪着驴眼。

他露胳膊挽袖子就想爬起来揍人,可惜醉得太厉害,腿脚又不利索,试了几次都不成,反正歪斜着再次栽倒在地。

“这么久才回来看老子,感情根儿丢了,祖宗也忘脑后了是不是?阮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啪!”

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正砸在阮大虎的面门上。

老酒鬼哀嚎一声,刚破口大骂了半句,忽然掂量出不对劲儿来,打开袋子一瞧,嘿!竟都是银子!

“这是那请阮昔进宫的姑姑,答应过的赏钱。”

阮昔整理着袖口,悠哉说道。

阮大虎眼都直了,拿出一锭银子来放嘴里咬着,乐得合不拢嘴:“你瞅瞅,还是宫里人有能耐啊,这财大气粗的,哈哈哈……对了,那臭丫头没跟你回来?”

“我已做主,将小妹远嫁。”

“好好……什么?!”

阮大虎挣扎着爬起来:“你把她嫁了?遭瘟的小畜生,没老子点头,谁敢娶我阮家的闺女?!!”

“这是聘礼。”

阮昔又将一袋银子隔空扔给他,那酒鬼打开一看,笑得连眉毛都飞了,满口的脏话也转了个儿:“好呀,你这当哥的还算有良心!这,这么多聘礼!乖乖,娶她的是哪里的大人?嫁到何处了?”

见他正捧乐得淌鼻涕,阮昔走进两步,压低声音:“我惹麻烦了。”

“啊?”

“虽眼下还可暂时躲过,但估摸着已经被人盯上。你入夜前带着这些银子离开尚京,走得越远越好,改姓埋名,对任何人也别提起我,就当没这个儿子。”

“什么?!”

阮大虎扯着嗓子咋呼,手里的银子一个没抱住,哗啦啦散了满地,沾了不少呕吐物和尘土,吓得他手忙脚乱的往怀里拢,生怕被谁抢了去似的。

“给你赏钱的,便是我依靠的主子。几日前,她已丧命。”

阮昔微微俯下身,紧盯阮大虎浑浊的双目:“那些人不会放过我的,为永除后患,连你和小妹也……”

“你,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急着将丫头嫁人的?”

阮大虎一个市井无赖,哪儿遇到过这种事,仓皇站起来急得原地直转:“这,这好端端的怎么还惹上祸事了?你个没用的孬种,指望不上你出息,还给家里惹了这么大的乱子!”

他絮絮叨叨了半晌,忽然站住脚,狐疑地打量阮昔片刻:“喜子,你说的是真的吗?该不会在宫里富贵了,怕我这个爹日后给你丢脸,才编出这套说辞,要把老子赶走吧?”

阮昔眸中毫无波动:“此番来,我已将这些年在宫中攒的所有积蓄,全都带给了你。信不信随便,阮喜此次回去,便是永别了。”

她拱手,行了一礼后,将阮大虎的叫喊声抛在身后,决然离开。

阮大虎对原主和阮喜的生养恩已还。

这颗随时会要她命的定时炸.弹,留不得。

***

阮大虎将银子藏在炕洞里,刚要走,忽觉不妥,挖出来掖腰间,又怕被那些没人性的债主逮到硬生生抢走。

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放在快见底的米缸中,用大块石头压好了,将老破木门锁了又锁,这才敢上街。

他要打探打探阮昔说的,究竟几分真假。

茶楼、酒肆、赌坊这些消息灵通的地方阮大虎全转了个遍,甚至还被仇家逮到,抡着拳头又揍了两、三拳,这才心惊胆战地躲回家。

感情宫里还真出乱子了,据说死了个犯重罪的娘娘,皇帝发了好大的火,连她娘家人都没放过,流放的流放,下狱的下狱,别提有多惨了。

难不成阮喜的后台,就是那倒霉催的娘娘?

不会吧……

阮大虎捂着脸上淤青,纠结到宵禁,连包袱都打好了,还是没下狠心走。

宫里的富贵,可远不止阮喜带回来的两袋银子。

万一这小子真在扯谎,唬得他把好不容易养大的招财树扔了,岂不可惜?

算了,先囫囵对付一宿再说,明天托人进宫给阮喜捎信,让他再出来见个面。

白天着实不该就让他那么走了,下次一定要问清楚!

阮大虎抱着银子稀里糊涂睡着了。

把他弄醒的,是突如其来的窒息感。

有人将被蒙在他头上,骑着他死死捂住他的口鼻,有力的双腿压得他浑身动弹不得,连挣扎都没指望!

“呜……呜呜……”

见他不老实,硕大的拳头使足力气雨点般乱打在他身上,和街上那些混混的力道不同,每一拳都下了死手,恨不得将他的骨头生生打断!

阮大虎痛不欲生,所有呻.吟都被堵回喉咙,片刻后两腿一伸,不动弹了。

见身下人没了反应,那不速之客这才掀开被子,化作一道敏捷的黑影,从窗口翻走。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阮大虎剧烈咳嗽着坐起身,双目爆红,涕泪横流,险些将隔夜饭都呕出来!

幸好那人捂得功夫不长,才让他侥幸缓回来,要是再晚那么一会儿……

阮大虎顾不得散落一地的银子,连滚带爬的去厨房抓了把菜刀,背靠墙坐着,刀尖就冲着门口,边流泪边哆嗦,待听见第一声鸡鸣时,这才敢捂着脸放声嚎啕。

他肋骨折了两根,口鼻蹿血,右眼几乎被揍瞎不能视物,这么一捂血便糊了满脸,远远看去,比鬼还可怕。

死里逃生一回,阮大虎信了,什么都信了。

他甚至没敢去县衙告状,等城门刚一开,便带着银子,混在大量车马间远离尚京。

去哪里都好!

离这个要人命的鬼地方越远越好!

“我下手是不是太重了?”

望着阮大虎那乞丐般落魄的身影,坐在马车外的万中总感觉有些抱歉。

阮昔这几日心情不佳,忽然来找他帮忙,万中自然应允。

他知道阮昔有难处,甚至连缘由都不曾问过。

“还能走得动,就不算重。”

阮昔挑开车帘的一角,冷声道。

万中下手很有分寸,没真将阮大虎捂死,不过就算他不小心失了手,阮昔也不会太在意。

阮大虎是个没人性的爹,因一身劣习将亲人害得一个比一个惨,死不足惜。

可谋杀“亲爹”的罪行若是被暗中的那双眼睛看到,再传回殷帝的耳朵中,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尚京的确不是个安全去处,你这样做,也算救了他的命。”

万中与阮昔相识这么久,自然知道她的处境有多危险。

树敌那么多,家人被真正盯上也是早晚的事。

阮昔笑笑,眼底总算浮现出一抹温柔:“走吧,宝香楼,我请你喝酒。”

万中长叹一口气,高高扬起马鞭:“驾!”

大清早的就往酒楼钻,他们恐怕是尚京最无可救药的酒鬼了。

阮昔上差时,浑身的酒气没彻底散去。

殷承景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便将目光复落回奏疏上,什么都没问。

瞧这模样,乱葬岗和阮家的事,怕是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