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影一闪,鲜血被溪水缓缓洗涤。
苏澜生睁着空洞的双眸,他躺在冰冷的水中,手里紧握着苏淼淼的衣服。
他终于记起了送衔月草那日,老嬷嬷剩下那半截话。
“你真傻啊,衔月草救不了世子的命,只有你的命才能救世子的命。”
他的魂魄出窍,远看着那群士兵将他扔上了马车,他们要带他去哪里?
山涧逐渐被昏暗笼罩,数不清的萤火围绕在他身侧,他恍惚间听到了苏淼淼的声音。
“哥哥,救我,哥哥呜呜——”
是阿淼在哭。
一段清晰的记忆出现在他脑中,刚才见过一面的士兵抓住年幼的小女孩,苏淼淼在他怀中拼命挣扎,她的头沉入脚踝深的溪水底,明明是连小儿都能站起来的高度,淼淼却淹死在了那里。
淼淼,他扑过去想要扯开男人的手臂,他穿过了两人的身体,却什么都捞不着。
不是说只要他的命就能换萧郁的命吗?
他换,他心甘情愿换,只要你们放过我的妹妹。
他看着苏淼淼死在了他的面前,却什么都做不到。
淼淼,阿淼,是哥哥对不起你。
强烈的悲痛席卷晏离舟的灵魂,他捂住胸口,想要安慰跪在地上哭泣不止的苏澜生的魂魄,可他的灵魂被强制召唤,再睁眼,他站在了萧郁身边。
“苏澜生死了。”方婕儿轻描淡写说着,替萧郁拢了拢被子。
萧郁眼里淬满狠厉,抬手掐住女人的脖子,道:“是你,是你派人杀了他对不对?”
方婕儿被他掐得快要不能呼吸,她的指甲在萧郁手臂上抓挠出痕迹,萧郁毫不留情,手上的触感乍然消失。
晏离舟惊讶地看向端坐于床榻之上的方婕儿。
方婕儿自幼练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萧郁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方婕儿:“你不用再挣扎了,萧郁,你反抗不了我的。”
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马上挽弓,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吗?
你的脊骨早就被弯折,你连轻剑都拿不起来。
萧郁腰背佝偻,缓慢转身,他呼吸沉重,却说不出半个字。
“我也是迫于无奈,谁叫他知道了你的秘密呢,如果他不死,他就会将秘密全部说出去,况且……”
你敢面对知道真相的他吗?
萧郁,你个懦夫,你不敢面对苏澜生,你害怕他拿着真相来找你,来质问你,用仇恨的目光看向你。
方婕儿笑道:“你放心,他妹妹已经成全了你,你自然就不需要他了。”
“我们会给苏澜生留一个全尸的,我会让人好好安葬他,现在,你该做你应该要做的事情,你想要得到的全都能得到了,我会帮你的。”
“你是天子,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你的皇后,这是我从小的梦想,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虽然中间出了点岔子,但好在,一切都会圆满。
方婕儿临走前将一个紫檀盒子递给萧郁,说道:“你获得了新生,这副骨头放在我这也没什么用了,送给你留作纪念吧。”
方婕儿走后,晏离舟靠近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萧郁,他在萧郁面前缓缓蹲下。
紫檀盒敞开着,那里面躺着一些断裂的碎骨,更多的是被磨成齑粉的骨灰。
晏离舟恍然回神,他瞬间明白了一件事,萧郁很早以前就死了。
晏离舟的指尖轻触萧郁的手指,只一瞬,他就感受到了浓到化不开的悲伤,萧郁的记忆在那瞬间全部敞开。
……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京中贵女们都想嫁给相貌家世才学样样不俗的成王世子。
自他父亲意图谋反被抄家斩首后,成王世子萧郁就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人物。
他们都以为萧郁被赶去了中州一个贫瘠的小县城,却不知他在中途就被人虐待而死。
萧郁年少带兵出征,从无败绩,蛮夷知他大名皆闻声色变。
没人知道,圣上竟然会惧怕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
北苍山一直有个传说——
千年前,北苍山山脚下的某户村落里出了一个作恶多端的少年,村民们合伙惩治了那名少年。少年死后,戾气化作厉鬼继续行凶作恶。
村民们千辛万苦请来了山外的得道高僧才将那只厉鬼制服。
他们听从高僧的话,将少年的骨头拔出,打碎后分别埋在了北苍山各处,少年的亡魂挣脱不了束缚,永远不能为祸人间。
皇帝相信了那件传说,他害怕萧郁的亡魂会来索命,押送萧郁的士兵们听命行事,将萧郁的骨头生生拔出,一块一块埋葬在了北苍山……
传说大多都是后人杜撰的,一小部分也是真的,萧郁的仇恨化作了恶鬼,他杀光了押送他的士兵们。
他从未对龙椅上那人生过仇恨,也从未起过异心,他也知道手握重兵会招来什么后果。
他以为圣上明白他的忠心,可他的父亲还是被人诬陷,一味的愚忠还是换来这种结局,他决心复仇。
可是,他的灵魂没日没夜遭到冰寒折磨,光靠他无法寻到自己的骸骨,他浑浑噩噩顺着既定的路途漂泊到了中州。
初见苏澜生那刻开始,萧郁就知道,苏澜生和他一样,都不是人。
少年毫无戒心,一步步朝他靠近,甚至将最重要的秘密都告诉给了他。
“萧郁,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是人。”
“我知道你不会乱说出去的,所以我将这件秘密告诉你,你会怕我吗?”
他当然不怕苏澜生,他甚至想要苏澜生的性命。
从小照顾他的老嬷嬷说,山鬼的心头肉能够重塑肉身,定安将军的小女儿倾慕他已久,方婕儿知道他的事情后,花了好长功夫亲自挖出了他的遗骨,缓解了他的寒毒之苦。
方婕儿开出的条件全部对他有益,他能大仇得报,只要牺牲一个苏澜生。
嬷嬷常在他耳边重复念叨,“世子,您不能再心慈手软了,待您病好,何愁一个苏澜生呀!”
他总是回答嬷嬷,“再等等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一直在注视着苏澜生,哪怕困于窄小的院落也好,他想待在这里。
一墙之隔,他能听到隔壁传来的烟火气,苏澜生与苏父的争执声,苏小妹的笑声。
从前双亲在世的时候,他也拥有过这些。
萧郁偷偷将那些将士的鬼魂们遣散了,佯装出可怜模样,心软的苏澜生夜夜翻过墙头来照顾他,他自私的想要再多留一天那人的温暖。
“我能听到山中精怪们的声音,它们会告诉我哪处的枫叶最茂盛,哪里萤火比较多,待你病好了,我带你一起去看看。”
“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
少年躺在他的床褥里,一脸天真冲着他笑道,明亮的杏眸里盈满了对以后的向往。
他躺在少年另一侧,等少年睡熟后,才敢轻触少年的脸颊。
他何尝不知道苏澜生对他的心思,他在心中暗喜,可他不能跟苏澜生在一起。
直到苏澜生因为他和陈婉婉的谣言病倒床榻后,他决定了一件事,如果要牺牲苏澜生才能报仇的话,那他宁愿放弃仇恨,选择陪在苏澜生的身边。
“我不会伤害你的,永远不会,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我不会伤害你哥的,也不会伤害你,我保证。”
可是,他终究无能为力,他的承诺只是空口白话,他阻止不了方婕儿。
等他知道方婕儿拐走了苏淼淼,并且骗他喝下了那盅用苏淼淼心头肉熬成的汤药后,一切都晚了。
一墙之隔,他听着苏澜生痛苦的呜咽,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从苏澜生的妹妹身上获得了新生,他感受到了心跳,却第一次知道,心脏的跳动原来是这般痛苦的。
萤火代表着新生,那里有无数的璀璨萤火,它们会祝福你。
萧郁,你也能获得新生。
——只要大仇得报,何愁一个苏澜生呀!
定安将军起兵造反,萧郁浑浑噩噩报了仇,登基那日他毒死了方婕儿,他抱着苏澜生送他的衔月草回到了中州。
他坐在小院的金桔树下,看着日落洒满墙头。
“萧郁,我又来看你了,我给你带了我阿爹种的柿子。”
他再也看不到那抹意气风发的少年身影,也听不到那人呼唤他名字时的清朗尾音。
无人听得到他的低泣。
“我只想要苏澜生。”
白光散开,晏离舟睁开眼,阿淼从他身体里钻出,少女蹲在伽婪身边,泪眼朦胧看着伽婪。
“哥、哥哥……”
伽婪恍然回神,转头看向突然出现的少女。
那张模样,和苏淼淼小时候几乎没有区别。
“淼淼?”
阿淼抱住伽婪,像个小女孩一样大哭不止,“哥哥,阿淼好想你。”
伽婪双手虚虚环抱着阿淼。
他记起来了,山鬼死后会化作萤火,承载他所有意识的萤火顺水飘入了深海,他附着在商队的箱子里,灵魂混入伽蓝香中,对萧郁的怨恨和对苏淼淼的思念让他化身成魔。
伽婪的目光扫向地上的萧子归,他记不起来萧郁那张脸,眼前的人极为陌生。
“阿生。”萧子归挣扎着坐起,他知道伽婪记起来了一切,他试图伸手触碰伽婪,却被对方避开了。
伽婪说不出来对萧郁是恨还是爱,他明白萧郁有他的难处,可他忘不了苏淼淼被溺死时的场景。
淼淼还那么小,她才六岁。
一句‘对不起’始终说不出口。
两人沉默对望,一时只剩下了阿淼的哭泣声。
同当年一模一样的哭声,原本无话不谈的两人只剩下了沉默。
晏离舟捂住心口,他的另一只手抓住了那枚渐渐冷却的琉璃珠。
这东西是……
晏离舟紧紧蹙眉,脑中猝然闪过了一个名字,沧州苍鹭山。
那是妖族的领地,他为何会对那个陌生的地方有熟悉感。
澜鬼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他用黑气加固晏离舟的心脉,淡淡道:“跟我回魇山吧,你需要好好医治了。”
面具掩盖了澜鬼的神色,他在想,等无漾大人醒来后,他该怎么向那位主子交代。
晏离舟点点头,和澜鬼说了声等会。
他看向一脸冷漠的寒江刃,问道:“寒宗主,伽婪确实没有做过什么恶事,你就放过他们……”
他话还没说完,廊下的顾珏却抢过了他的话头。
“哥哥,你就放过他们吧,他们又没做过恶事,你别再无理取闹了好吗?”
顾珏找回了他的底气,方才的犹豫被他斩断,他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是错的。
这是他第一次忤逆自己的兄长。
澜鬼破天荒跟着帮腔,说道:“寒宗主,人死后魂魄落入九幽,我们也要按照他生前做过的每一件恶事来审判他该入什么地狱,你一棒子打死所有人,是不是太过任性妄为了?”
寒江刃捏碎了身旁的柱子,他身后的书屋摇摇欲坠,在众人眼前倏地垮塌。
寒江刃咬牙,狠狠瞪向对面那群沆瀣一气的家伙们。
“好,你们说的才是对的,就我是恶人,好你个顾珏,这么多年我白疼你了,帮着别人来说你亲哥哥的不是,我是给你吃了多少熊心豹子胆了。”
顾珏:“哥哥,我错了。”
寒江刃:“你他妈现在给老子滚过来。”
顾珏抱紧手中黑刀,小跑着站到寒江刃的身边。
有了‘帮手’,寒江刃冷眼扫向对面众人,揪着顾珏的后衣领,冷笑道:“以后再敢跟他们站在一起朝我顶嘴,看我不打断你两条腿。”
顾珏讷讷道:“我、我不敢了。”
听寒江刃的意思,像是松口了。
晏离舟被澜鬼扶着站了起来,剑芒一闪,寒江刃窜至两人面前。
澜鬼阻挡的手被寒江刃拦住,晏离舟的下巴被寒江刃挑起,寒江刃一脸兴味地打量着晏离舟。
“我倒是完全看不出来了,你可从来没有丑过,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晏离舟眉头紧皱,他打掉寒江刃的手,不解问道:“你在说什么?”
寒江刃:“你在装什么傻?”
晏离舟:“装傻?”
寒江刃什么意思,他怎么听不懂?
寒江刃:“你还在跟我装傻,怎么,混成这种窝囊模样怕被人认出来吗?晏离舟,你是怕打不过我吗?”
晏离舟一怔,寒江刃刚才叫的是谁的名字?
晏离舟……
寒江刃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顾十九的意识一直保持清醒,眼皮像有千斤重。
小鬼们缩在他身边,拼命地挤着他,似乎觉得这样才能有效的保护他。
听到寒江刃的声音,他缓缓睁开眼,睁着一半眼睛,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见得那一抹白衣。
晏离舟。
寒宗主叫那个少年晏离舟。
寒江刃掰过晏离舟的左手手腕,将那颗晃眼的红痣袒露在众人眼前。
寒江刃原本也不确定晏离舟的身份,毕竟面前人的变化太大了,在看到那颗红痣后,他像是有了底气,质问道:“你这东西是从哪来的?”
晏离舟想要抽回手,却被寒江刃死死攥住。
晏离舟:“谁都有痣,我生下来便有,很奇怪吗?”
寒江刃:“你错了,这不是什么痣,二十年前仙门大会上,我俩尚且年幼,我和你不听师尊警告去了山涧玩耍,在那里遇到了一条正在化蛟的长蛇,你这里就是被那条断齿的长蛇咬出来的痕迹。”
晏离舟:“……”
晏离舟向澜鬼求救,澜鬼护着他挣脱了寒江刃的束缚,晏离舟转身看向角落的吊死小鬼。
“小鬼,泷月君叫什么名字?”
吊死小鬼同样在震惊,闻言打了结巴,“晏、晏离舟。”
跟他一模一样的名字。
难道他真的就是那位剑尊?
那他是怎么落到那种荒地的?
如果不是无漾捡他回去,他早就死了。
晏离舟只觉得脑子成了一团浆糊,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原本坐在地上的顾十九突然起身,猛地朝他扑了过来。
顾十九抱紧晏离舟的腰,将脸埋在晏离舟的怀抱里,他轻声呢喃道:“师尊,师尊,我终于见到您了。”
流溯长老没有骗他,长老说过,只要他听话,师尊即使远在天边,也会顺应他的呼唤来救他。
不是什么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是刻在他脑子里来回想念的师尊啊。
师尊真的来救他了。
“师尊,十九好想您。”
作者有话要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唐代韦庄《思帝乡·春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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