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带着他住在村外的破庙里,在小孩七岁那年,那个和尚病死了。
村民们仍然畏惧那个小孩,不敢接他进村子,哪怕是施舍点隔夜的饭菜都觉得晦气。
小孩长到十岁的时候才从破庙里离开,他在村外寻了一块安静的地方,亲手给自己搭建了一个简陋的茅草屋,只能遮风却不能挡雨。
小孩没有名字,村民们都叫他小乞丐,更过分一点的会直接叫他丧门星。
因着和尚的教导,小孩读过不少书籍,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无恙。
后来又因自己满身的伤疤,他自嘲似的将字给改了。
晏离舟跟在无漾身边,心疼地摸着小无漾的脑袋。
小无漾时常蹲在茅草屋前,看着远方白茫茫的天际出神,他从出生开始便是一个人,中途来了个过客,却又离开了。
无漾长到十二岁时便初露锋芒,并不是他有多厉害,或者有某些异于常人的本事,而是他这张脸,这副躯壳。
村里的小姑娘见了他便脸红,从前看不起他的人也因他的相貌渐渐对他改观。
什么天煞孤星,那小孩平安无事长到那么多岁,村子里也不见发生什么祸事。
于是,便有无数村民踏破无漾家的门槛,想要将自家的女儿嫁给无漾。
无漾笑着一一拒绝了,他从未对苛待他的村民们翻过脸,说过一句重话,他总是带着笑的。
好看的事物人人都喜欢,以至于他们都忽略了美丽皮囊下潜藏着哪些危险。
就算被无漾拒绝了,那些人也不厌其烦地跑来与他说话,他的美貌传到了邻村,甚至是更远的皇城,过来一睹尊容和说媒的人越来越多,无漾从未显露过一丝不耐。
大家都说,他很美丽,他很温和。
无漾喜欢做手工饰品,他做的东西算不得多好看,只因是他做的,便有无数人舍得花高价去买,为的是讨好他。
又过了几年,无漾从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变成家财万贯的英俊少年,家门前依旧人来人往,他却迟迟不肯与人结亲。
有人眼馋无漾的财富,有人贪恋他的容貌身体,渐渐便有谣言传出,他哪里是不肯娶亲,他分明是做皮肉生意的,他是小倌,没看见那些进去的公子哥们穿得有多好,出来的时候又是何种模样?
无漾充耳不闻,他毫不在意别人的异样目光,依旧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来客众多,皆是被他的皮相,他的皮下媚骨所吸引。
他们常说,你不该待在这里,我可以带你回家,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说出这话的那些人眼里总是含着无法掩盖的贪婪。
无漾笑看他们的曲意迎合,丑陋姿态,而对于他们给出的各种诱惑与好处,他自始至终都无动于衷。
晏离舟一直跟在无漾的身边,他知道,无漾的心早就死了,如同行尸走肉般活在这世上,直到生命终结。
传说那名少年作恶多端,可无漾做过最过分的事情,也只是将邻居家的一条狗掳走,后来又送了回去。
某天,一位爱慕无漾多年的少女跌跌撞撞从无漾家里出来,她衣衫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发髻散乱,她蹲在无漾家门前大声痛哭,引来了村里所有人的注意。
少女说无漾想要轻薄她,那是无漾第一次做出反抗,他向村民们解释,是那个姑娘栽赃嫁祸于他,却没人相信他。
他们眼中的嫉妒与恶劣在那一刻爆发,他们将无漾关进地窖里,抢夺了无漾所有的财物,他们将这只难得的美艳猎物关了起来,他们驱散了外来觅食的豺狼虎豹。
谁都不知道,一个少年消失在了偏僻的雪山村落里。
红颜终将为枯骨。
在被人□□前,无漾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他如生来时那般死在了阴寒发臭的地窖里,他的怨恨化作了厉鬼,村民们用他的财物请来了高僧,他们将他的尸体打碎,骨头一块块拆解,分别葬入了北苍山。
村民们全都佩戴着高僧的灵符,在他们还活着时,无漾无能为力,但——
“你们会有恶报的,我在地狱等你们。”
冰寒如同附骨之疽钻入无漾的魂魄里,百年来,他日夜受着这种折磨,直到站立于万鬼之上,他才有能力缓解这种疼痛。
他试图去寻找自己的骸骨,无奈那位高僧临死前在他的骸骨上施加了佛印,厉鬼一旦接近便会灰飞烟灭。
无漾派无数人去寻找,皆无功而返……
晏离舟的眼泪洇湿了他的衣襟,他埋头咬住自己的手臂,将哭泣一一吞没进了喉中。
他伸手抚过无漾的眉眼鼻梁,他的掌心最终落在无漾冰冷的面颊上。
晏离舟声音沙哑,低低唤道:“无漾。”
所有的话全都化成了一声饱含情感的呼唤,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松开了手。
一只冰冷的大掌突然抓住晏离舟的手腕,腕间银铃轻晃,他被无漾拽进了软帐内。
无漾身上飘散着似有若无的伽蓝香,晏离舟下意识屏住呼吸,香气中掺杂的凉意似乎顺着他的皮肤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晏离舟身体颤抖,想要挣开无漾的钳制,却被无漾一个翻身压在了身下。
束发的红绳落在枕边,与散乱的墨发纠缠在一起,无漾双眸微阖,不知道在想什么。
“无漾。”晏离舟开口,他不确定无漾是否清醒了。
无漾眸底漾着迷茫,轻轻呢喃,像是在发问,“师尊?”
晏离舟一怔,他没有听太清,便听到无漾又一声轻声细语。
“晏离舟。”
这是无漾第一次叫出他的全名,他从未跟无漾提过他的名字,无漾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他还未来得及细思,身体就被无漾压住。
无漾居高临下看着他,冰冷的指尖描摹过晏离舟泛红的眼眶,声音狠厉。
“为何哭,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杀了他。”
明明说的是不吉利的话,晏离舟却被无漾的话音蛊惑,他抹掉眼尾的眼泪,轻描淡写道:“没有人欺负我。”
“那为何哭?”无漾才不信他的说辞,他闻到了似有若无的血腥味,伸手扒开晏离舟的衣襟,看清了晏离舟胸前的伤口,他双眼倏地睁大,帐中的温度猝然冷了下来,晏离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便看到无漾浅色眸底充斥的血腥。
“谁干的?”
“郢仙宗的人。”晏离舟没有打算瞒着无漾,就算他不说,无漾也能找人调查清楚,那还不如他亲自说出来。
无漾眼眸幽深,还附带着几丝迷茫,他没有睡醒,现在做出的动作全是他的本能。
无漾的嘴唇翕动,无声念着‘郢仙宗’几个字,模样看着有些疯癫。
晏离舟正想安抚无漾几句,身上那人忽然将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没有一丝多余赘肉的下巴抵在他的颈肩。
有点硌得慌。
晏离舟脑中只剩下这一想法,他却不愿推开无漾。
“疼不疼?”
晏离舟摇头,轻声道:“不疼。”
无漾像是没听到他的回答,在他耳边一遍遍轻哄道:“不疼了,阿离,不疼了,那些欺负过你的人……”
我定要他们百倍奉还。
晏离舟有点哭笑不得,他的伤鬼医也说没什么大碍,寒江刃已经给了他解药,他不过是吹了点冷风受了冻,休息会就好了。
他拍着无漾的背,无漾的话音一转,音调变得极尽委屈。
“我好冷,你都不愿意抱抱我。”
晏离舟心脏不受控制的跳动,无漾这是在冲他撒娇吗?
无漾的脸颊贴着晏离舟的脸颊不停撕磨,他倏地抬头,晏离舟的脸颊早就红透,无漾的薄唇离得太近,近到只要他轻轻抬头,就能碰到。
疼痛让无漾皱起眉,他的额头抵着晏离舟的额头,鼻尖与其相触,太过亲密的姿势让晏离舟无法抵抗,他的身体早在无漾压上来的时候就软了。
这种亲密不是第一次,似乎重复过了成千上百次,他的身体仿佛与无漾的身体十分契合,如何触碰,如何相贴,全成了记忆里的本能。
无漾:“阿离,我好疼,你为什么不回头,你为什么不抱抱我,我好疼……”
晏离舟心脏一颤,无漾生病的时候说过无数次这样的话。
‘我好疼,我不想再疼了’。
从前晏离舟觉得无漾在开玩笑,在学着山鬼们的语气冲他撒娇卖乖,他总是羞恼地推拒无漾,让他不要逗他玩了。
可是,在幻境中看到萧郁的经历后,他只觉得,从前的自己才是那个不明真相的傻子。
在看到紫檀盒子中的断骨时,他第一个念头便是,那则传说没有骗人,那传说里的少年是无漾。
他跟着苏澜生去过北苍山,他光是躲在苏澜生的身体里,都能感受到那种刺骨的冰冷,无漾的尸骨被埋葬在冰层厚雪之下,无漾这千年来,又是怎么忍受这种痛苦的?
他曾无数次求救过,却无一人能帮他。
思及此,晏离舟不再抗拒,他伸手抱住了无漾,像抱小孩一样将他搂入怀中,一遍遍轻哄着。
“不疼了,你不会再感觉到冷了。”
我一定会救你的,你不会再受这种煎熬了。
……
无漾感受到晏离舟的贴近,空洞的胸腔内传来晏离舟的心跳声,他眼中的迷茫散去,看清了眼前人是谁后,他不由分说就吻了上去。
无漾的动作异常的温柔,晏离舟原本有点不适应,在无漾温柔的安抚下,他渐渐闭上了眼睛。
被无漾抓着的手腕得到了解脱,无漾的指腹沿着他的手腕滑上,五指穿过晏离舟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晏离舟散乱的碎发藏在严丝合缝的手指之中,动作间拉扯出一下一下的疼痛,晏离舟却浑不在意,他的感官全都沉浸在无漾的唇齿之间。
无漾看着冰冷,摸着冰冷,可他的唇舌却异常的滚烫。
他索取无度,卷过晏离舟的每个角落。
晏离舟双眸中渐渐泛起湿意,他的舌尖被无漾衔咬,下唇又被轻轻安抚,这个吻很像无漾的作风,抽一下鞭子给一颗糖,疼痛中又裹着甜。
良久后,晏离舟才重新获得新鲜的空气,他不停喘着气,不待他开口,无漾又吻了上来。
“阿离,我好冷,你抱抱我。”
“阿离,你是我的……”
“我好疼,你抱抱我。”
晏离舟不敢松开无漾,他心疼这般脆弱的无漾,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对方。
无漾像是不知餍足,只恨不得将晏离舟拆吃入腹,他的手渐渐往下落到了晏离舟的衣带上,晏离舟艰难的从欲望中挣脱,他拉住无漾的手,满脸哀求道:“不可以。”
无漾眉心一皱,漂亮的薄唇微微瘪起,他像个心爱玩具就在眼前却不能碰到的小孩,委屈地将脸埋进了晏离舟的肩膀里。
“那你亲亲我,我就松手。”
晏离舟指尖都在发颤,他颤抖着捧起无漾的脸,在无漾满含期待的目光中,一个不含情欲的吻落在了无漾的嘴角上。
无漾轻声笑了,他嗓音喑哑,如同毒蛇般盯紧了晏离舟。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拔舌地狱吗?”
晏离舟:“……”这种气氛下,为什么要提这么吓人的话题?
无漾:“阿离,亲不是这么亲的,乖,把舌头伸出来。”
晏离舟摇头,无漾捏住他的下巴,拇指轻轻掰开他的下唇,诱哄道:“还是,你想我用铁钳将你的舌头拖出来。”
晏离舟一慌,听话地将舌头伸出了一点,一瞬间,他的舌尖就被无漾咬住,他疼得缩了回去,只听到上方传来无漾低低的浅笑。
晏离舟有点委屈,抱怨道:“疼。”
无漾低头,再次侵略晏离舟的领地,他轻柔地卷过晏离舟的舌尖,温柔地舔舐晏离舟的伤口。
“知道怎么亲了吗?下次要这样,好不好?”
晏离舟:“……”
无漾这次足足昏睡了半月才醒,这一次睁开眼,身上的疲乏和寒冷全都消散不见了,他的灵魂仿佛被洗涤,从里到外都焕然一新。
他诧异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原本藏在皮下的冰寒也跟着消失无踪,他的指尖勾着几缕发丝,牢牢地缠着他的每根指节,他闻到了发丝上似有若无的雪松味。
晏离舟。
无漾蹙眉,他心中无端升起恐慌,好像有什么事情在悄然发生,他却无法挽救和改变。
“荼弥。”
无漾足足等了半盏茶功夫,荼弥才姗姗来迟。
“无漾大……”
不待荼弥把话说完,无漾就打断问道:“晏离舟呢?”
他记得睡眠途中晏离舟进来了一次,他们温存了好长时间,后来他又睡了过去,那晏离舟去哪里了?
“阿离大人去北苍山了。”荼弥说出了答案。
晏离舟临走前让他不要告诉无漾大人,可即便他不说,无漾大人也能感觉到,那还不如将所有事情都说清楚,免得白费了阿离那一番心意。
无漾浑身僵硬,似是没听清楚,再次问道:“你说什么?”
荼弥面无表情,一字一字认真答复道:“郢仙宗宗主寒江刃认出了阿离大人的身份,无尘宗那群弟子也知晓了阿离大人的事情,不过阿离大人没有恢复记忆……”
既然凡人、众鬼、修士们都不能破解那位高僧的佛印,挖出无漾的骸骨。
那如果是以泷月君的身份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了?
晏离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前去北苍山的。
荼弥:“阿离大人去北苍山了,澜鬼护在他身边,他应该会没事的。”
荼弥话音刚落,就被无漾揪住衣襟。
无漾的目光淬着阴毒,冷冷道:“我让你们好好看着他,不能受半点伤,你们是怎么给我看着人的?”
荼弥胀红了小脸,他依旧保持冷静清醒,淡淡道:“这是阿离大人的选择。”
无漾动作一僵,缓缓松开了荼弥。
荼弥跌坐在地,仰头看着素来冷静的鬼王大人通红了眼眶。
原来,厉鬼也是会流泪的吗?
这是晏离舟的选择。
一百零八十块碎骨,分别葬在北苍山不同的位置。
无漾清楚知晓,在他沉睡之际,他的骨头被晏离舟挖出来了。
那个傻子还没有恢复记忆,他的神识被困在凡人之躯里,他没有泷月君的修为护体,只能以凡人身躯一块块挖掘出自己的遗骨。
无漾知道以晏离舟的本事是能救自己的,可他从来没有命令晏离舟这样去做。
即使忍受冰寒折磨,他也不想告诉晏离舟这件事。
他从未跟任何人提及,他心中潜藏的秘密是——因为他舍不得。
晏离舟是怎么敢背着他做这种事情的!?
无漾捂住了心口,厉鬼是没有心脏的,可胸膛里却传来细细密密针扎似的疼痛。
晏离舟是怎么一块一块挖出来的呢?
离舟……
晏离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