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院正正在满脸凝重地斟酌,听得景曦询问,脸色仿佛苦瓜一般:“回公主,皇上的病恐怕……”
他话没说完,很有技巧地留了个白。
宫中都是人精,犯忌讳的话不会贸贸然出口,夏院正一留白,景曦就明白了,心一沉,勉强道:“那父皇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夏院正忙道∶“臣已经为皇上用了药,今夜应该能醒过来——”他压低声音,几不可闻道,“皇上醒的越早,说明底子稍好些,若是过了两个时辰还没醒……”
他住了口,那一瞬间景曦只觉得身上一冷。
——若是两个时辰之内醒不过来,恐怕熙宁帝未必能再醒过来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缓缓点头∶“有劳夏大人费心了。”
“此乃臣份内职责!”夏院正忙道。
景曦在床边的锦凳上坐了下来,专注地凝视着熙宁帝的脸。
从母后去世那时起,景曦已经很多年没有机会这样亲近地细细打量熙宁帝了。她的目光从熙宁帝面上的纹路、花白的发丝、消瘦的脸庞一点点掠过,最终落在了熙宁帝眉宇间。
他的脸色分外惨淡,眉间可以看出油尽灯枯的死气,显然是真的走到了生命尽头。
景曦心底五味杂陈,她轻轻握住熙宁帝瘦削的手,感受着那点近乎没有的温度,缓缓垂下了头。
不出片刻,接到消息的柔贵妃匆匆赶来,低声问了情况,皱眉道∶“太子和柳氏呢?”
景曦眨了眨干涩的双眼,道∶“东宫离得远,柳昭仪大概是先去接了太子,然后再赶过来,慢一点也是应有之义。”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携着一身寒气的柳昭仪与太子终于到了。太子尚且年幼,面上还有点不易察觉的困倦,一进殿就奔到龙床之侧,惊慌道∶“父皇怎么了?母妃,父皇怎么了?”
见太子完全不理会她与景曦,柔贵妃面上不由得浮起愠怒来。她知道此时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忍下怒气,正要开口,柳昭仪已经跟着扑了过来。
柳昭仪倒还沉得住气,先惊慌问了几句熙宁帝的情况,又跟景曦和柔贵妃见了礼,将太子拉过来抱到怀里,静静守在床边。
她们不知坐了多久,忽的灯火一闪,烛光似乎亮了些。
景曦坐的已经有点麻木了,她缓缓眨了眨眼,正待说话,突然眼神一凝,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柔贵妃惊喜的呼声在耳边响起,让景曦意识到这不是幻觉。
——熙宁帝的眼睑轻轻颤了两下,缓缓张开了眼。
“父皇!”“皇上,皇上醒了”“父皇,父皇你怎么了!”
景曦、贵妃、太子和柳昭仪同时急急拥回床边,争先恐后地开口。
熙宁帝的目光有些涣散,好半晌,目光才落在景曦面上,然后一个一个看过去∶“晋阳、太子、小妹……这是……”
“小妹”指的是柔贵妃,她是熙宁帝的表妹。见熙宁帝迟疑,她第一个接话∶“表哥,这是太子的生母柳氏。”
柔贵妃很有心机地将称呼转为“表哥”,不去看一旁面上有些不大好看的柳昭仪。
“晋阳。”熙宁帝费力地喘了口气,“南州还好?”
景曦会意,立刻道∶“父皇放心,郑大将军坐镇南州,今年荆狄不敢来犯,只有几支小队南下劫掠,也都有来无回。”
“好。”熙宁帝道,“刑部……”
景曦接的更快∶“刑部尚书致仕,儿臣按父皇的意思,将左侍郎崔虹提了上来!”
“崔虹是个能臣,可以用……”熙宁帝又道,“明王一向可靠,而且识时务,宗正之位……”
熙宁帝说话实在吃力,景曦再次默契接上∶“宗正之位当授予明王。”
一一将朝中之事交代好,熙宁帝又唤了声∶“太子。”
等得心急如焚的柳昭仪连忙将太子推过去。
熙宁帝凝望着幼小的太子,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艰难地叹了一声∶“你还小,要听你皇姐的话。”
太子年纪还小,却已经模模糊糊懂了些生死之事,眼眶已经红了,哽咽着喊∶“父皇!”
熙宁帝缓了片刻,絮絮交代了太子几句,最后目光落在柔贵妃脸上∶“小妹,朕答应你姐姐要好好照看你的——朕驾崩后,让太子加封你做皇贵太妃,好生奉养你。”
柔贵妃落下泪来,哽咽道∶“皇上胡说什么,皇上必然不会有事的!”
熙宁帝枯瘦的手抬起,一手握住景曦,一手握住太子∶“朕百年之后,你们姐弟当戮力同心,万万不可内乱,若因兄弟阋墙危及齐朝社稷,将来到了黄泉地府,朕与景氏列祖列宗必不宽恕!”
景曦含泪应下,太子也哭着点头。
“那就好。”熙宁帝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过了片刻,灯花噼啪一声爆开,光亮一闪,旋即又暗了下去。
床榻上的熙宁帝已经静静合上了眼,气息渐弱,终归于无。
景曦木然怔在原地。
她模模糊糊听见耳畔似乎有哭声起,然而那一瞬间,她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甚至连往床前走一步也做不到。
人的爱恨真是奇怪。她明明曾经在心里深恨熙宁帝不公,让她前世不明不白死了。然而这一刻,景曦却感觉那些复杂的情感,全部都在熙宁帝合上眼的时候一起灰飞烟灭了。
她怔忡良久,身旁的柔贵妃哭的泪流满面,景曦茫茫然抬手一抹脸,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下泪来。
这一刻,景曦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十二岁失去母亲后,她又永远失去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