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坑(2 / 2)

回响 东西 0 字 2022-01-05

“这得看破案的需要。”

“我不想两次伤害家人,做了一次,再讲一次。”

她很想说既然你知道会伤害当初为什么要做?但话到嘴边她就咬住了。有了前面的教训,她不想再出岔子。他的反感提醒她,当务之急不是道德审判而是找到凶手。

“你认识她们吗?”冉咚咚把三张照片摆在沈小迎面前,照片分别是夏冰清、小刘和小尹。她在测试她的态度,如果她不碰照片,那就说明她知道她们且内心排斥。没想到她把三张照片都拿了起来,为了能够仔细辨认竟然快拿到鼻尖前了,好像她患有近视,但她的眼睛并不近视啊。她神情专注,看上去挺漂亮,比小刘小尹都漂亮,虽然身材略略显粗,却丝毫掩盖不了她与生俱来的良好坯子,就像厨师的手艺掩盖不了食材。

“一个都不认识。”她把照片放下。

“你关注这个案子吗?”

“看过一些报道。”

“其中有一张是被害人,你能认出来吗?”

这次她没碰照片,说明心里开始排斥了。她把照片隔空又看了一遍,然后摇头。冉咚咚指着其中一张:“就是这位,她叫夏冰清。”

“没印象。”她说。

“知道我们为什么传唤徐山川吗?”

“是不是他跟这个女的认识?”

“他们好了三年多。”

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惊讶,她比刚才似乎还冷静,脸上没有风吹草动,身上没有肢体语言,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原以为会对她造成心理冲击的冉咚咚倍感诧异,略感失望。安静一会儿,她说我不想知道这些破事,我的一贯原则是只要他对我么么哒,别的都不管。结婚八年,如果他不出门应酬,每天晚上都会帮我按摩,有时还帮我按脚。我想买什么他就买什么,包括买房子。我想要多少Mo

ey他就给多少Mo

ey,甚至都不用我开口。一旦他主动给我打款或者把我按摩得特别舒服的时候,那就是他的“外交”取得重大胜利的时候。我一面享受他的侍候一面承受他的背叛,表面看那是爱恨交织,但深层里却是相互催化。有时你需要爱原谅恨,就像心灵原谅肉体;有时你需要用恨去捣乱爱,就像适当植入病毒才能抵抗疾病。结婚前我就想清楚了,否则根本不敢结婚。我知道如果一个人想出轨,另一个人是管不住的,就算你是GPS也有信号打闪的时候。

“也就是说你不在乎别人跟你分享他的爱。”

“爱……爱是生理学,最多能持续三年,所谓爱情就是在双方接触时大脑分泌多巴胺,但保鲜期一过,彼此都懒得为对方分泌……谁都不敢保证只有唯一的爱。”

“怪不得他那么滥交,原来是你放任,他也这么放任你吗?”

“我们是平等的。”

冉咚咚想他们就像两朵奇葩,脑子都被烧坏了,一个是被钱烧坏的,一个是被知识烧坏的。她想反驳她的观点,但现在的目标不是讨论爱情。她举起合同:“这是徐山川和夏冰清签订的,请你看看。”

“为什么要看?除非看能改变事实。”

“你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冉咚咚放下合同,仿佛放下一片被拒绝的好意。

“没兴趣,我的心思全在孩子身上。”

“另外两位,也是他经常约会的人。”

“是吗,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是他们的开房记录。”冉咚咚把装着打印记录的纸盒推过去。

“我不想给自己添堵。”她不看那个纸盒。

“你认为徐山川有可能是凶手吗?”

“即便我希望他是,他也未必就是。”

“请你回忆一下,最近一段时间他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没有,也许是我迟钝。”

询问了八小时,冉咚咚也没从沈小迎嘴里掏到有价值的信息。她想要么是沈小迎太狡猾,要么是自己太笨,但邵天伟说她已经问得不可能再完美了。其实她锁定的嫌疑人是两位,明的是徐山川,暗的是沈小迎。他们都有动机:徐山川有可能为摆脱夏冰清的纠缠而作案,沈小迎出于嫉妒或者保卫家庭也有可能出手,但问题是他们均无作案时间,邻居、快递员和保安都证明案发当晚他们在家。邵天伟认为沈小迎连作案的动力都不足,因为她对徐山川出轨是真不在乎,而且徐山川给她存的钱买的房多到足以抵消任何怨恨。冉咚咚说小心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仿佛针戳似的,邵天伟感觉到了内心里埋藏的那根刺。他从警校毕业两年多,还是租房户,偶尔他会忘记自己的农村身份,尤其是在紧张或放松的时候。

沈小迎真的不在乎徐山川跟别的女人好吗?冉咚咚想,如果是我或者任何一位稍微正常一点的女性恐怕都做不到。除非她不爱徐山川抑或自己的感情生活也像徐山川那样放荡不羁。但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她是传统的贤妻良母型,没有出轨对象。她爱家庭,连买一个红酒杯一张枕巾哪怕一双筷条都像挑丈夫那么严格,每逢节假日下厨做菜,家里美食不断,鲜花不断,音乐不断,以及嘎嘎嘎的笑声不断。她爱孩子,老大上幼儿园她亲自接送,孩子们的吃喝拉撒也都“亲自”。两间小卧室里,凡有棱角的地方都包上了海绵,生怕他们被磕痛磕伤。要是含在嘴里也能成长的话,那她准会天天都把他们含着。保姆说她只看见他们夫妻吵过一次架,就是徐山川跟孩子做游戏时不小心让孩子跌破了膝盖,她气得原地连续跳了好几次,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冒出来,简直可以用暴跳如雷来形容,好像孩子只是她的而与徐山川无关。她爱自己,每天都到健身房健身,平时打扮得漂漂亮亮,哪怕不出门也打扮,好像是专门打扮给徐山川一个人看似的。她爱徐山川吗?保姆说他们就像一坨嚼烂了的口香糖,撕都撕不开。他们经常一个喂一个吃冰淇淋或者水果什么的,只要孩子不在身边他们就搂搂抱抱,亲嘴,隔三岔五他们的卧室里会传出愉快的呻吟,就像谁被谁杀了。

他们相识于北京举办奥运会那年。她是奥运会的志愿者。他在奥运村举办的推广会上认识她。当时她是女子射箭运动员的引导,而女子射箭比赛是他爸赞助的冠名项目。本来他的目标是一名韩国运动员,但他在奔向目标的过程中脱靶了。他发现她不仅比那位运动员漂亮,而且素质还高出一大截。于是,他当即放下《中韩词典》,把累了好几天的舌头重新伸直,熨平,回归母语,开始对她巧舌如簧的攻势。单看相貌他们是不般配的,他一直没有外形优势。他的优势是有钱,口头禅:“不信砸不晕你。”认识刚两天他就递给她一张六位数存款的储蓄卡,她不接,仿佛那不是卡而是一张咬人的嘴巴。他终于碰上了传说中对钱不感兴趣的女子,自尊心受到了小小的打击,就像给某慈善机构捐款遭到了拒绝似的打击。他想没有人会与钱结仇,如果非结不可那一定是捐赠的方式不对。他决定把这张卡里的钱变成排场,最排场的就是把她的偶像请到了饭桌上,当场为她献唱两首代表作。她高兴,高兴得眉毛都舒展了,眼神里满是善意。如此表现,她除了发自内心也包括对他的配合,因为她知道她越高兴他就越高兴,他越高兴就越觉得花出去的钱值了。但事后她告诉他,这是她见到的最糟糕的安排,没有之一。他不仅毁掉了她的偶像,也暴露了他的急于求成。她说如果一个人连谈恋爱都没有耐心,那他又怎么有耐心跟你生活一辈子。

她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读了四年本科,毕业后进某公司任公关经理。仅仅干了两年,她就被北京奥运会敲锣打鼓的气氛感召,辞职回国寻找发展机会。机会还没找到,人就像导弹那样被徐山川拦截了。他带她参观他爸的饮料公司,她只看了五分钟便离开。他带她参观迈克连锁酒店总部,一坐下她就仿佛没起来过,准确地说她被公司的管理模式吸引了。她没想到公司会把鼓励职工提意见放在第一条,只要敢提就有奖金,只要提得好就有巨额奖金。这在当时的私营企业里甚至所有的企业里都是离经叛道的异类,简称“卖企贼”,就是到了现在,“第一条”也仍然是其他企业的传说。公司每出台一项重大决策都会征求职工意见,并经全员不记名投票,票数过三分之二方可执行。凡在公司工作五年以上者均有股份,无论高管或职员见面都要行鞠躬礼。她被这种在中国堪称奇葩的模式惊着了,但没有盲目相信,而是自带警觉。她选择到清廉部工作,实地验证他的条文到底是不是拿来哄鬼的?然而,在这个岗位上干了三年后,她终于心服口服,答应了他的求婚。也就是说她嫁给徐山川不仅仅是嫁给钱那么简单,也包括嫁给了制度、智慧等综合实力。他们是有感情基础的,是经过时间考验的。

冉咚咚拜访沈小迎的爸妈。她爸妈退休前都是有级别的公务员,住在竹园的独栋里。她妈说她从小就有上进心,只要每次考试在班里不进前三,她就会惩罚自己一天不吃饭,甚至关起门来不上学。冉咚咚想这不就是极强的自尊心吗?她妈说她从幼儿园开始上的都是名校,她天资聪慧,老师和同学们经常夸她。她没受过什么委屈,也不缺钱花,唯一的缺点就是性格内向,不喜欢说话。冉咚咚想这不就是清高或高冷吗?她妈说这孩子运气不错,嫁了一个好老公,但自从结婚以后她就变了,变得一点上进心都没有了。冉咚咚想这不就是躺赢吗?多少人梦寐以求。一个从小被人捧着宠着自尊心如此之强的人,怎么就变成了无欲无求不悲不喜云淡风轻的佛系?唯一的解释就是“装”。她读的是心理学专业,虽然她一再强调毕业后就改行了,现在全身心做家庭主妇,知识全部还给了老师,但她毕竟系统地学习过四年的心理学,以她所学加她智商,装一个佛系还不是“洒洒水”?

冉咚咚派邵天伟查她的社会关系网,派凌芳查她的账务往来。虽然她没有作案时间,但她要查她有没有作案帮手。

因为没有证据支撑,冉咚咚在询问徐山川夫妇八小时后予以释放。但她向局里要求对他们进行二十四小时监视。王副局长问理由。她说直觉。在西江分局只有她能享受直觉,因为她曾破过两起棘手的案子,而且还是老资格,自从警察学院毕业后她就没换过单位,已经十六年了。

徐山川和沈小迎一如往常,连生活节奏都没打乱,好像那案件是一团不小心沾到外套上的灰尘,拍一拍就拍掉了。沈小迎基本上是四点一线:家庭、幼儿园、购物中心和健身房。她的行踪很有规律,规律得像一只闹钟。而徐山川的行踪则毫无规律可言,除了待在办公室还外出会客,还应酬,还游泳……冉咚咚以为他不喜欢锻炼,没想到他每两天游一次泳,五十米的泳道一百个来回不休息。而让冉咚咚惊掉下巴的是,他被监视后还见缝插针分别约会了小刘和小尹。她以为他会为夏冰清暂停一切娱乐活动,没想到他不仅没停止反而加倍娱乐,仿佛夏冰清只是他手里的一根香烟,抽掉了便忘了。

她秘密传唤小刘。小刘是迈克连锁酒店西江分店总经理,三年前在总公司人事部任部长,夏冰清面试当天的部分信息就是她提供的。这次传唤,冉咚咚主要是想跟她了解徐山川的近况。小刘说徐山川变了,变得紧张焦虑,动不动就骂人,骂得很凶。一天到晚嘴里都嚼着口香糖,连开会发言、骂人和做爱都嚼着。他在打听到底是谁出卖他,就是出卖他跟夏冰清在包间里单独待了三个小时这件事。他说只要弄清是谁出卖的,他就弄死谁。

为什么徐山川对包间里的三个小时如此在意?冉咚咚请小刘再想想,看有没有漏掉的细节。比如夏冰清走出包间时脸上是什么表情?小刘说她戴着墨镜,她只记得她戴着墨镜。比如他们是谁先走出包间,两人在走廊上有没有说话?小刘说夏冰清先走出包间,徐山川跟着出来,手里拉着她的行李箱。冉咚咚说我需要这样的细节,徐山川帮她拉行李箱,你想想这信息量有多大。又比如,他们是怎么离开酒店的?小刘说夏冰清站在大堂门口等,一直等到徐山川把车开上来,她才上车。再比如,是谁开的车门?开的是哪扇门?小刘说是徐山川开的,开的是副驾的门。再比如,那三个小时包间里有什么动静吗?小刘说我在大堂,离得太远。她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生怕被人发现似的。冉咚咚说你别紧张,这里是公安局,我们会保护好证人。她为她倒了一杯咖啡,两人闲聊起来。一直聊到下班,冉咚咚开车送小刘。在车上,小刘问你们怀疑徐山川是凶手?

“你觉得他像吗?”冉咚咚反问。

“不像,其实他人挺不错的。”

“仅仅是了解一下情况。”

“那就好。”

小刘想只要徐山川不是凶手,那她提供的信息就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否则她会寝食难安。凶手如果是他,迈克公司就完了。迈克公司完了,她的工作也就没了。没了工作她得重新找,重新找的工作会有现在这么高的收入吗?也许有,但一定没有现在这么好的工作环境。现在多好,做一个分店总经理,既有小小的股份,又可以直通董事长,谁都不敢欺负。所以,每次回答冉咚咚的时候,她的内心都充满了矛盾,既不敢不讲实话又害怕讲实话,一边讲一边想把讲过的咽下去,一边想咽下去一边又讲出来。

“我该怎么办?”她问。

“你是指哪方面?”冉咚咚说。

“我要不要拒绝徐山川的约会?”

“做第三者肯定是不道德的。”

“可道德能给我工作吗?要是没有他,我能有今天体面的生活吗?如果你是我,你该怎么选择?”

“如果……如果你是沈小迎你会怎么想?”

“那我会把我杀了。”

“这不就是答案吗,有时你换个位置站一站,就不纠结了。”

冉咚咚把车停在西江分店后门。小刘没有立刻下车。冉咚咚知道她还有话想说,但她没催她,甚至都不看她,有意给她让出更宽阔的目视空间。车里忽然百倍地安静,连轿车的引擎声都好像消失了。冉咚咚说你可以选择沉默,也可以在解除压力之后再讲,我们有的是时间。她在犹豫,她已经憋了三年多了,再憋下去就要憋成内伤了,仿佛手里攥着大把的钱却不还欠债似的。她说我听到过哭声……当时,我拿录用人员名单去找徐山川签字,走到包间门口忽然听到夏冰清在里面哭。我没敢敲门,转身走了。

“谢谢!”冉咚咚发觉自己好久没说谢谢了。

网民给市局领导压力,市局领导给分局压力,分局给冉咚咚压力,冉咚咚给自己压力,压力一层层传导,像电流电得冉咚咚的手都麻了。网民们着急,恨不得明天就把凶手缉拿归案,否则他们就留言“菜鸟”、“脑残”或“吃干饭”什么的,一句比一句刻薄。局里召开了三次案情分析会,冉咚咚详细汇报了本案情况。专家们听了都觉得棘手,但迫于民意,局领导要求侦破提速,要不然就换人接管。冉咚咚是破案高手,她当然不希望出现被别人换掉的局面。

她对夏冰清父母进行第二次询问,地点夏家,记录员邵天伟。夏冰清父母说话躲躲闪闪,就像吝啬鬼花钱,明明一句话非得掰成两句来说,而且大部分时间夏母在哭,一边哭一边求冉咚咚为女儿报仇。冉咚咚说凶手是哭不出来的,只有真话才能帮助我们破案。“这次我一定说真话。”夏母忽然停止哭泣。冉咚咚请他们重点回忆夏冰清离家之前,尤其是三年前四月二十二日面试那晚她有没有什么异常行为?夏母说她高兴得哭了一天一夜。冉咚咚问她怎么个哭法?

“她关起门来哭。”夏母说。

“哭怎么是高兴?”

“喜极而泣,”夏父插嘴,“因为她终于可以去大城市工作了。”

“后来她还在你们面前哭过吗?”

他们都不回答,好像回答是天底下最难的一件事。冉咚咚发现夏父的右手一直放在右边的裤兜里,一会儿往外抽,但只抽了三分之一便停住,一会儿往里插,但插到兜底又马上回调,手指在裤兜里蠢蠢欲动,像急着数钱又不好意思当面数似的。冉咚咚说拿出来吧。夏父说拿什么?她说你兜里的东西。夏父的手又来回抽了两次,才抽出一个颤颤巍巍的信封。冉咚咚掏出里面的信笺,看见上面写着:“抱歉,我没能成为你们想要的女儿,如果我出意外,请找徐山川。冰清。”

“为什么不早把这封信交给我们?”冉咚咚问。

“因为她没成为我们想要的女儿。”夏父说。

“这话什么意思?”

“她把我们的脸丢尽了,而我们还以为她在为我们争光……”

原来他们知道,冉咚咚想,原来他们像我的父母,哪怕衬衣破了一百个洞,也要确保领子干净挺拔。她气得想拍桌子,但手举了一半便意识到欠妥,悬在空中好久才轻轻地放下。她说都死人了,你们还在说假话,哪来的底气?

夏父说今年清明节她回家住了三天。第一天晚上我就发现她的眼眶红了,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离开他,重新找一个。她说离开他就便宜他了。我说我们家可不帮别人培养小三。她说她正在逼他离婚。我说我们家不要二手女婿。她说那你要我的命吧。我气不打一处来,有失望有绝望有恨铁不成钢,就扇了她一巴掌。我不知道她会遇害,我要是知道,宁可扇她妈也不会扇她,现在我后悔得都想把这只手剁了。夏父看着自己的右手,仿佛手上还留着夏冰清的脸蛋。

夏母说冰清把自己关在房间哭了一整天,门反锁了,我怎么敲也敲不开。我隔着门劝她,发短信劝她,说只要她高兴,爱谁我们都支持,甚至有感情没婚姻我们也鼓掌通过。冉咚咚想这都是被逼到墙角了才放宽的政策,但凡还有一丢丢谈判空间,哪个母亲都不会这么没底线。夏母说可是,无论我怎么劝,她就是不冒泡,直到第三天中午她才打开门。我们以为她想通了,心里那个狂喜就像死了的人重新活了过来。没想到她不吃不喝直接出门,在院门口打了一辆的士。我和她爸也打了一辆的士,追到蓝湖边。她下车,我们也下车。她站在湖边的石头上,身子虚得就像一张纸。我们怕她出事,冲上去把她拉下来。我们越拉她她越要往水里扑,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眼看就拉不住了,我扑通一声跪下。我说我们就你一个女儿,你看着办吧,你前脚跳下去我们后脚就跟上,如果你没了,那我们活着看谁?她好像听进去了,一头扑到我怀里哭了整整两个小时。她说妈你放心,我会陪着你们活着。

冉咚咚听得鼻子发酸,她抹了抹湿润的眼眶,说第一次我问你们,你说她清明节回家没什么异常,有说有笑还唱歌。你知道你报喜不报忧误了多大的事吗?你们把我们破案最宝贵的窗口期给耽误了。夏父说抱歉,当初没说实话是因为我们不服气,我们不服我们的这个命呀。冉咚咚说但你们帮凶手赢得了时间。

他们来到蓝湖边。夏母指着那块巨石,说冰清当时就站在这儿。这是个小湾,巨石旁是那片树林,树林挡住了左右后三面视线。冉咚咚想也许夏冰清就是在这里被人用木块敲到水里的。

冉咚咚站在石头上看着湖面,想象六月十五日晚八点,夏冰清站在自己现在站着的位置,凶手用木块从身后敲击她的后脑勺。她被敲晕,一头栽进水里。为躲避视线,凶手把她拖到巨石下。她醒了,凶手把她按在水里,直到她窒息而死。巨石下垒着中石头和小石头,凶手可以坐在中石头上休息。等到夜深人静,游船上没人了,凶手从停靠在不远处的船上偷来一个救生圈,不,应该是两个救生圈,凶手套一个,死者套一个。就这样,凶手拖着死者从巨石下游到西江口,直线距离三公里,把尸体系在靠岸的草丛中。三十多个小时后,系着死者的茅草断了,尸体漂向江面。

但是,痕检专家在这块巨石周围劳动了三个多小时,连一瓣木屑一点血迹都没发现,也没在周围水域找到死者的手机和钥匙。冉咚咚想也许夏冰清是在树林的木道散步时被凶手敲晕的,然后凶手把她拖到隐蔽处,她醒来,凶手用毛巾或者衣服捂住她的嘴巴。等到夜深人静,凶手才把她从树林转移到蓝湖,再把她拖到西江。他们又勘查了一遍树林中的木道,还是没有找到可疑点。难道蓝湖边不是第一现场?

为了验证自己的推理,冉咚咚派人调查有没有游船丢失救生圈,结果蓝湖六号游船承认丢了两个。丢失的具体时间不详,但船主是在十八日中午发现丢失的。十五日晚蓝湖六号停泊在离巨石五百米远的岸边,船上无人。该船每边挂着三个救生圈,主要用于防撞。那么,救生圈丢到哪里去了?冉咚咚派人到西江下游寻找,果然,他们在罗叶村找到两个,救生圈上写着“蓝湖六号”。他们是从两个光屁股孩子身上脱下来的,当时有七个孩子在江里游泳,其中两个套着救生圈。孩子们说救生圈是他们二十天前在江里捡到的。很可惜救生圈被水冲刷,被多人身体摩擦,已无法从上面提取嫌疑人和死者的DNA。推理再次沦落为推理,冉咚咚仿佛做了一场白日梦。

夏母提供一段夏冰清发送的音频,接收时间今年四月十日,也就是夏冰清在蓝湖巨石上被父母拦截后的第三天。先是咚咚咚的敲击声,一听就知道是手指敲击木板的声音,但声音很闷,像是在封闭的空间里。接着夏冰清说第一句:“喂,有人吗?喂……”她仿佛在呼救,或者刚刚醒来?第二句:“这里好黑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显然灯被人关了,而且有人阻拦她。第三句:“我听到有人在笑。”是不是门外有人在笑?第四句:“别把我留在这个盒子里,我好害怕。”她仍在噩梦中?又是一阵咚咚咚的敲击。第五句:“喂喂,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没人知道我死了。”她把一次被伤害当作一次死亡?第六句:“让我出去,我要和大家待在一起。”她在恳求谁?第七句:“哎……我逃不掉了,逃不掉了,再见吧,再见……”她终于妥协?

专案组集中听了这段音频,都想到三年前面试时的那个包间。冉咚咚和邵天伟到那个包间里,把夏冰清说过的话以及敲击声学了一遍,两段录音听上去颇有几分相似。大家分析案情。冉咚咚认为这段音频就是夏冰清跟徐山川单独待在包间那三小时录的。当时,包间里的灯被徐山川关了,夏冰清从昏沉中醒来感到恐惧,急着想要逃离。虽然音频里没有别人的声音,但感觉得到有人在阻止她。也许当时徐山川把夏冰清强奸了,所以小刘才听到包间里有哭声,夏冰清的父亲才会说她“喜极而泣”,即她回家后哭了一天一夜。据小刘说最近徐山川跟她打听谁是“那三小时”的告密者,说明他害怕我们知道这件事。三小时后,夏冰清走出包间,徐山川像个小跟班似的帮她拉行李箱,亲自驾车送她,还在登车时亲自为她开车门。可小刘小尹都说,从来没见他帮她们提过行李,开过车门。她们在他面前身份相同,为什么他独独帮夏冰清?因为他做了亏心事,害怕夏冰清告他。

“遇害人为什么不报案?”邵天伟问。

“钱。”冉咚咚说,“徐山川用钱把她搞定了,就是后来的那份合同,也许他还给了她一些口头承诺,甚至包括婚姻。否则,她没有理由对徐山川不依不饶,他们是订过协议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后来的交往中,徐山川给了她某些暗示或者希望。”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抓凶手。”凌芳说。

“强奸也许是谋杀的起点,如果没有强奸,夏冰清的纠缠就显得有些突兀。一定是有巨大威胁,徐山川才会痛下杀手。什么是他的巨大威胁?是夏冰清要破坏他的家庭吗?不是。他夫人沈小迎不在乎他交女朋友,只要他坦白,夫妻联合对抗夏冰清,家庭就破坏不了。但是,如果夏冰清告他强奸,那威胁真的就来了。因此,我认为先攻破他的强奸,再攻他的谋杀。”冉咚咚说。

“都是推理,证据呢?要是徐山川咬紧牙关,那你怎么定他强奸?夏冰清已经闭嘴了,谁来证明?”王副局长说。

“如果我出意外,请找徐山川。”冉咚咚展示夏冰清留给父母的那张字条,“这是不是暗示徐山川就是凶手?”

“也可能是叫她父母找徐山川要钱,指向并不明确。你们赶快找到铁证,最好一击致命,不要只干打草惊蛇的事。”王副局长说。

案件陷入停顿。大家都感到压力山大,尤其是冉咚咚,她感觉整个身体仿佛浇灌了水泥,全都板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