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办案跑偏了吗?或者说我违法违规不讲逻辑了?”
“没有。”
“那你担心什么?”
“担心你的身体,我想帮你分担压力,却不知道怎么分担。”
“吻我,”她指着自己生动的嘴唇,“现在就吻我。”
他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靠,背部重重地撞在椅背上。他不是没有这种冲动,以前就有过,虽然她比他大十岁,但她是美丽与智慧的化身,在他面前自带流量。她睁大眼睛逼视,第一次离得那么近。他发现原来她的眼睛如此透明,仿佛有一股力量要把他吸进去。他忽然感到害怕,与其说是害怕这种温柔的诱惑,还不如说是害怕自己立场不够坚定。她微微一笑,试图缓解眼前的尴尬。她的笑竟然那么迷人,他想,将来找对象就得找像她这样的。她说要不,你到对面的宾馆去开间房?他说冉姐,玩笑开大了。她说机会稍纵即逝,就看你想不想把握?他说你现在讲的和平时你教导我的不一样,我很难受。她说又不要你负责,只是逢场作戏,你紧张什么?他忽地站起来,说要不我先回了。她说坐下,话还没说完呢。他侧身坐下,开始只坐了半边屁股,觉得不舒服又才慢慢把屁股挪正。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他脊背一阵发凉。他说慕教授昨晚找我了。
“我猜到了。”她说。
“一个那么有学问的人竟然向我请教,我感动得好久都站不起来。一说到你的健康,他急得眼圈都红了。他很爱你,希望你别做对不起他的事。”
“他向你请教什么?”
“怎么帮你。”
“你已经帮我了。”
虽然他被说糊涂了,但从她脸上灿烂的表情可以断定她是真的高兴。她说你对我最大的帮助就是让我看到了好人,看到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作风正派的人。我们每天接触的都是些什么案件呀?不是出轨就是凶杀,不是偷情就是谋财害命,不是贪污就是养小三,不是骗别人就是骗老婆……徐山川出轨了多少女人?夏冰清难道真的只讲感情不爱钱吗?吴文超父母相互怀疑,号称感情很好的洪安格和贝贞也离婚了,本来她还想说一句就连我父亲都出轨隔壁的阿姨,但她突然踩了一脚刹车,发现这一句不能讲,立刻省略,直接跳到请问还有谁值得信任?知道我为什么失眠吗?他摇摇头,因为他从来没失眠过,连一丁点的失眠经验都没有。她说因为我害怕一闭上眼睛就有人作恶,这是典型的守夜人心态,以为只要自己醒着就能防止坏事发生。他点头,发觉自己偶尔也有这种想法。她想起小时候半夜三更竖起耳朵,生怕父亲趁母亲熟睡时偷偷地爬起来,轻轻地打开门,去按隔壁的门铃。而事实上她曾经两次听到父亲半夜出门的声音,但她太小了没敢爬起来阻止,为此一直内疚。她说假如刚才你按我说的去做,那我也许会再割一次手腕子。你要小心,由于我对人性有太多怀疑,所以经常会用我的方法测试别人,而每每测试,结果大都让我失望。如果你想帮我,那就坚持做个好人,让我尚能看到光,好人就是一束光,能驱散心灵的阴霾。
“难道这个也是测试吗?”他在自己的手腕子上比画了一下。
“这叫自我测试,我想知道我可以跌得多深,自己对自己有多狠,心里的阴霾到底有多厚?只有了解自己才会了解别人,尤其是了解那些我们正在追捕的人。”她的表情和语气都显得轻松,却看得出是假装的勉强的,但当她把这句话说完之后,一股久违的轻松真的溢满她的心头。她想这是不是就是自我教育或自我暗示?其实,很多想法当初并不当真,只不过说着说着也就当真了。
回家路上,冉咚咚忽然感到心紧,紧得胸口好像刚刚拉皮。她就近把车拐进公园路停车场停住,打开车窗,放斜靠背,做了几次深呼吸,胸口的压迫感才渐渐消失。最近,只要一听到下班铃声她便下意识地哆嗦,整个人莫名其妙地紧张,好像下班会剥夺她的自由似的。她不想回家,害怕面对慕达夫,因此她总比别人晚一到两个小时下班,还故意把回家的车速降了又降,仿佛这样做就能用时间换空间,最终会赢得抗战的胜利。有两次,她在半路转向,直接把车开到父母居住的楼下,但只停了几秒钟便把车开走,因为她觉得面对父母比面对慕达夫更难受。在她眼里,父母只剩下滔滔不绝的嘴巴了,他们的嘴巴也不是嘴巴而是教育工具,都几十年了还像她小时候那样轰鸣,连内容都不改一改,仿佛儿童与成人用的是一本教材。风从车的右窗吹进来,摸一把她的脸蛋后从左窗吹出去,它们带来了公园里树木花草的信息。她闭上眼睛,想在这里睡上一觉,可她一闭上眼睛脑子就转得飞快,就像汽车关掉其他功能后空调变得更冷。
她想为什么要割腕?尽管跟慕达夫和邵天伟分别说了理由,但她怀疑那都不是真正的理由或者说不够准确,可以蒙混他们却仿佛不能说服自己。难道我真的病了?没有,我认为没有,因为我看得见边界,看得见画在周围的金光闪闪的白线,知道那是不能跨越的界限,知道哪里是康庄大道哪里是危险的悬崖,哪些可以触碰哪些触碰不得,也就是说我尚有控制自己的绝对能力。既然自认为能够控制自己那为什么没有控制住刀片?她回忆那个片段,已经回忆N次了,就像反复播放作案现场的监控录像,必须从中找出蛛丝马迹——那天深夜,她睡不着,拉开床头柜抽屉找助眠药,发现抽屉里竟然有一把老式剃须刀。这把剃须刀是她多年前给慕达夫买的,当年她还拿着它帮他剃胡须。但自从他改用电动剃须刀之后,它就像个低调的逃犯,缩头缩脑地躲在抽屉的角落,没人在意。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因为要说清这个目的非常之难,也不可信,唯一合理的也是最接近本质的解释就是无聊。她无聊,反正也睡不着,就打开盒子,发现刀片还卡在架子上,看上去锋利依旧,便用它来刮手上的汗毛,没想到刮着刮着手一偏,刀片就把手腕子割破了。可这个版本谁信?人人都喜欢高大上的理由,事事总得有个理由,如果没理由许多简单的事都说不清楚。
她认为这绝对是一次意外,如果有别的想法,那我为什么不把刀片卸下来直接割?为什么不割得深一点更深一点?当然她不排除“夏冰清式割法”,割是为了给对方施压。她之所以不排除这种可能,原因是她割完后竟然哭了。哭不是因为痛,而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每每这么一想,她就一万个不服气。我为什么要引起他的注意?我都跟他订了离婚协议为什么还要引起他的注意?难道我还留恋他不成?所以,她更愿意相信哭是因为孤独。许多事一想就通,许多事越想越堵,就看你的落点在什么地方,仿佛赌钱有输有赢,胜负就看你何时离开牌桌。一个小时过去了,她重新启动车子,一边开一边告诫自己不要生气,而且也犯不着生气。
回到家,她看见慕达夫在客厅收拾行李,拉杆箱里整齐地码着五个分装袋。她想问他去哪里出差?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好像一问就表明她还在乎他,怕他得意或对婚姻仍抱幻想。他微微一笑,说美女回来啦。她很开心,差点报之以微笑,但笑容在爬上脸蛋的瞬间忽然熔断,立刻变成幸好没有受骗上当的表情。他不管她的表情,仿佛自言自语:唤雨在外婆家,红茶我给你泡好了,如果想吃夜宵我给你煮,洗澡水六十度,冰箱里有我刚买的冰淇淋,唤雨这次数学测试考了九十六分,你爸说有空给他打个电话……她在他的汇报声中脱鞋,放包,洗手,进卧室,换衣服,始终一言不发。当她从卧室出来时,她才发现箱子是她的。她说你出差干吗用我的箱子?他说这是我帮你准备的,你们明天不是要去兴龙县吗?
“谁告诉你的?”她感觉一股无名的火气直冲脑门,好像自己被谁出卖了。他停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像她发火在他的意料之中。她不喜欢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就像不喜欢没有态度的态度。“谁告诉你的?”尽管她知道是谁告诉的也还要问。“难道你出差是机密吗?”“不是,可我不喜欢你在我的身边安插间谍。”她打开箱子,把码得整整齐齐的分装袋一个个拎出来摔到沙发上,仿佛这股无名的火气是这些分装袋引发的。
“人家一片好心,说你办案太忙了,让我帮你准备准备。”他解释。
“以前我出差你帮我准备过行李吗?”她问。
“没有。”他说。
“所以我不适应,尤其不适应有人突然对我好。如果有人突然对我好,我会怀疑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况且,你也不知道我想带什么,我要带的东西必须由我一件一件地整理,这个习惯你不是不晓得。”
“虽然没有你考虑得周到,但我已经尽力。”
她打开第一个分装袋,里面装着她的化妆品和护肤品,一样都不少,一样也不多,量也刚好。她打开第二个分装袋,里面装的是贴身衣物,五天的使用量。第三袋装的是上衣,第四袋装的是长裤,虽然外衣外裤分开装,但颜色与款式都搭。第五袋装的是日用品,有雨伞、充电器、安神精油、灭蚊液、清凉油、指甲剪等等,比她考虑得还细致。她第一次发现他有这种能力,平时不在意,关键时却心细如发,竟然把行李收拾得全部合乎她的心水,简直就是她的脑回路。但她不想让他得意,不想让一个长期揣摩别人的人被别人揣摩透。她拍着那些袋子,说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说就像写文章,设身处地,把我当成你,就像鲁迅写阿Q的时候把自己当成阿Q,写祥林嫂的时候把自己当成祥林嫂。她说可是你对女性化妆品和护肤品并不了解。他说是有点吃力,我在网上看了一个多小时才弄清它们各自的功能。
“没有请教别人?”她的脑海里闪过贝贞。
“又来了,明知道你嗅觉灵敏,直觉发达,联想丰富,我干吗还去问她?况且我帮你收拾行李又不是出新书,有必要跟别人宣传吗?”
有道理,她想,于是轻轻说了一声谢谢。她把袋子一个个拉上,又一个个放进行李箱。她说你知道夫妻在外有四不讲吗?他说不知道。她说一是不能在外面讲家庭收入,讲多了别人会来借钱,讲少了别人看不起;二是不能讲家庭矛盾,没人会帮你解决问题,反而会煽风点火,因为每个人都希望过得比你好;三是不要讲对方的缺点和短处,好与坏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四是不要讲夫妻之间的私生活,因为个个都有窥视欲。可是,你却去跟邵天伟讲我有病,差点让我不能办案。
“对不起,有的事我一个人实在是解决不了。”
“谁让你解决了?真是自作多情。你是不是还跟他说了我们早就分床了,早就没有性生活了,马上就要离婚了,我抽烟吃药了,网购内裤考验你了?”
“除非我有病,否则说这些干什么?”
一听到他说“有病”,她以为他讽刺她,于是用坚定的语气说你肯定说了,否则邵天伟不会用居高临下的眼光看我。他是我的手下,你跟他说这些让我在他面前怎么树立威信?他说你办案的时候懂得分析什么人说什么话,可你在指责我的时候却从来不考虑我的身份,好像我是一个搬弄是非的小人,连利弊都不懂得权衡。她认可他的反驳,但她还是不想让他赢。她说你知道我明天出差,还让唤雨去外婆家?连个告别的机会都不给我,好像她只是你的女儿。他说那我现在就去把她接回来。说完,他换衣换鞋,拿起车钥匙出门。当门嘭地关上,她感觉鼻子一酸,眼泪唰地流出来。她想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被他感动了却对他恶语相向,明明自己输了却故意对他打压,我是输不起呢还是在他面前放肆惯了?我怎么活成了自己的反义词?
冉咚咚出差后,慕达夫把唤雨交给外公外婆管理,然后关机,在书房补觉,从上午十点睡到晚八点。躺下时是白天,看得见窗帘外炽热的白光,醒来时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两种景象之间相隔十小时,而这十小时在他的脑海里没留下任何痕迹,没有担心,没有做梦,没有上厕所,如果不是因为精力变充沛了,他都怀疑这十个小时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一个人待着真好,不需要迁就别人的作息时间,不用看他人的脸色,甚至不用开灯,不用吃饭,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他想象自己是卡夫卡《变形记》里的那只甲虫,因翻不过身来而不得不这么躺着。他就想躺着,觉得做一只甲虫没什么不好。他想一直睡下去,但他睡不着,仿佛充满了电的电池再也充不进一点点电。鼻子敏感起来,老书本的气味新书本新报纸的气味木地板的气味以及电插头电脑的气味混杂着飘荡,让他惊讶为什么以前没注意这些天天陪伴自己的味道。偶尔睁开眼睛看一下天花板,渐渐能看见吊灯的形状,书柜和书桌的大致轮廓也慢慢显现。对面家庭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那是一家人围桌吃饭的声音。从更远处传来被高楼遮挡被距离消耗过的汽车碾压路面的声音,越听那声音越清晰,于是干脆不听,声音也就消失了。本想把脑袋彻底放空,却间歇性浮起乱七八糟的想法,时而模糊时而清楚,一直躺到第二天下午四点钟,饿得胃像刀刮似的,才慢慢地坐起来,慢慢地刷牙洗脸,煮了一碗面条,慢慢地吃下去。
要不要开手机?他犹豫,开肯定一大堆无聊的事,不开又怕唤雨万一生病万一摔倒万一被车撞伤岳父母联系不上自己。于是,他把手机打开了。立刻,叮叮咚咚的声音像放炮仗,响了十几秒钟。他查看信息,第一眼就看到唤雨用外公手机发来的短信:“爸爸,你为什么不开机呢?想你,唤雨。”“爸爸你是不是生病了?如果生病了要告诉我啊,唤雨。”他的心头一暖,眼里滑出两行热泪。他已好久没流泪了,想不到睡了一个长觉竟然变敏感脆弱了。接着,他看到冉咚咚昨天下午五点发来的信息:“安全到达兴龙县。”她几年不跟他报平安了,现在突然报了一条,弄得他都不适应,好像吃苦瓜突然嚼到了冰糖。然后,是贝贞的八个未接电话以及五条短信。“慕教授有空吗?明天聚聚?有事请教。”“是不方便回复还是想跟我玩失踪?”“今晚有空聚聚吗?”“怕老婆怕得信息都不敢回?”“开机后请复。”正在看信息,贝贞的电话打了进来,他想接又不想接,直到铃声自行中断。不到一分钟手机又响,还是贝贞的,他犹豫着仍然没接。他不想见贝贞是怕冉咚咚知道后矛盾升级,想见贝贞是因为除了她,他没人可以说真心话。他希望贝贞再拨一次,或者来个短信,可是他等了十分钟、二十分钟手机也没有动静。他突然有点伤感,觉得自己被朋友抛弃了,仿佛抛弃他的不仅是贝贞而是所有的朋友,甚至整个世界。手机搁在茶几上,他伸手欲拿却没有拿,右手悬空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在发呆才把手机拿起来回拨。电话刚一接通,就听见贝贞说慕教授我生病了,你能不能来看看我?他忽然担心起来,说在什么地方,生什么病,我去哪里看你?她说我在我住的地方。他说如果你能行动,那就在水长廊餐厅见,我请。贝贞说了一声OK,就把电话挂了,生怕挂慢了他会反悔。
他先到学校去接唤雨。唤雨看见他远远地跑过来,扑进他的怀里,对着他的脸用力一吸,说爸爸你生病了。他说你怎么知道?她说我是猫,一闻就知道,要不然你的电话不会打不通。他说爸爸没病,你想吃什么?她摇摇头,说我找不到你很着急,今后你能不关机吗?他说能,然后把她背到背上,朝停车场走去。同学们围上来嘲笑她。她说爸爸爸爸快把我放下,我不想不劳而获。他说不是你想不劳而获,而是爸爸想将功补过。她的双脚在空中踢着,小手不停地拍着他的肩膀。但是他没有松手,一直背着她走到轿车边。坐进车里,她嘟着小嘴不说话,觉得这么大还要爸爸背在同学们面前丢脸了。他说能不能给爸爸讲个故事?她没搭理,扭头看着车外,侧脸像极了冉咚咚,就连脾气都像。他启动车子,车子行驶了两公里她也没把脸扭过来。他说宝贝生气啦?
她说从前,有一只小山羊非要爬一座又高又陡的山,小牛说太危险了,你还是跟我到山下去吃草吧。可小山羊不听小牛的劝告,说山顶上的草比山下的草更好吃。它爬呀爬呀,爬得蹄子都破了,累得都走不动了,但它想到山上的草就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小牛怎么也劝不住它,走了。它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顶,顶上一棵草都没有。看着陡峭的山壁,它四脚发抖再也没有力气爬下来,结果饿死在山顶上了。爸爸,刚才你那么固执,是不是像那只小山羊?他说唤雨讲得好,爸爸就是那只小山羊,咩……这时她才把脸扭过来,仿佛原谅了他。他没想到一个童话竟然隐喻了婚姻,小山羊吃腻了山下的草,以为山上的草更好吃,好不容易爬上去,结果山上什么也没有,还回不来了。暗示无处不在,就像小草,只要有一道缝它就能钻出来。
贝贞先到,水长廊餐厅已经没有包间,她在大厅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隔着落地玻可以看见河两岸的景色。她看了一会儿河流花草,慕达夫还没到,便开始点菜,正点着就看见慕达夫戴着帽子、墨镜、口罩走进来。她招招手,他看见了却没回应,而是像个地下工作者警惕地扫视一遍大厅,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才走到她的对面坐下。她说你怎么把自己装在套子里了?他取下口罩、墨镜,说好像有人跟踪我。她问谁?他说不知道,也许是我甩不掉的影子。她下意识地回头,仿佛身后也有人跟踪她似的,但马上她就为自己的这个动作感到可笑。她说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这么热,把帽子摘了吧。他伸手拿起帽子,还没拿开又扣到头上,说还是戴着安全,你生什么病了?她说不讲生病你会出来见我吗?他说抱歉,最近有点烦。她说我只想找你说说话,也想跟你讨论一下我的长篇小说,前半部分我构思得很顺利,因为有生活可以模仿,但后半部分,尤其是结尾部分很纠结,到底是让女主重新找到真爱呢还是让她找不到?
“她肯定找不到。”
“为什么?”
“哪一部世界名著里的女主角找到过真爱?真爱指纯粹的真诚的情感,它绝不建立在欺骗和幻想之上,可幻想和欺骗恰恰又是制造真爱的必要手段,就像摄像机之于电影。所以,真爱是个伪命题,或者说是两个被包装的字眼,它被提出来仅仅是想让人类为之奋斗,却不能保证可以兑现。”说到一半时他的眼睛开始发亮,就像十五瓦的灯泡换成了五十瓦的。这通话是没打过草稿的,如果不说,他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些想法,说了才明白自己原来是这么想的,仿佛自己给自己上了一课,也仿佛自己在说服自己。
“为什么文学大师们都喜欢折磨女主人公?”贝贞问。
“因为他们都没找到过真爱,于是把自己的情绪投射到小说里。二十世纪怀疑论和虚无主义的重要思想家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曾说过,作家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生物,通过言语治疗自己。”
“太偏激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你曾在文章里赞美过爱情。”
“请原谅我曾经幼稚,当我把文学作品中的爱情认真地研究之后,才发现真爱是个天大的谎言,即便有那也受时间控制,时间一久背叛的背叛,欺骗的欺骗,应付的应付,不信,你举一部真爱的作品来说服我。”
“电影《泰坦尼克号》算不算?”
“男主死得太快了,他们的爱情没有经过时间检验,能不能举一部结了婚还爱得死去活来的?”
“……暂时想不起来。”她继续想着。
“根本就没有。”
“难道你想让我的女主角也像名著的女主那样卧轨,吃砒霜,伤心过度而亡吗?”她有些着急。
“让她破镜重圆,回到她前夫的身边。”他用拜托的眼神看着她。
“太假了,而且她的前夫已经跟情人结婚。慕教授,你不是即将离婚了吗?难道你不希望我的女主爱上一个教授?”轮到她用拜托的眼神看着他。
“不希望,因为慕教授不再相信爱情。”他看着天花板,像看着答案。
“撒谎,”她掏出一封信摆在他面前,“你真不长记性。”
没错,信是十年前他写给她的。当时他们还不认识,他在杂志上看到了她的小说、照片和简历,一激动便写了这封信,寄到她所供职的艺术创作中心,说自己如何如何喜欢她的小说,尤其喜欢带自传色彩的那篇《巧遇》,恨不得自己就是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并决定从此把她的小说纳入自己的研究范围。但现在他拿起信来一看,顿时惊着了,信笺上被她用红笔画过的句子竟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一条条红线好像在提醒他为什么偏偏忘了重点。例如:“你的文笔真美,美得像你红扑扑的脸蛋,想不到你的才华竟与相貌成正比。”“我渴望研究你,当然我指的是研究你的小说。”“你让一次巧遇毁灭一桩婚姻,且毁灭得如此动人,真叫人心驰神往。”仿佛回看自己的处女作那样不忍卒读,他忽然感到脸热,就像在课堂上偷看黄色小说被老师当场抓获那样,有一种深深的羞耻感。为了摆脱这种耻感,他说这么拙劣的信还是撕了吧?她把信夺过来,说你不知道这封信对我有多重要,每当有人恶评我的作品时我就把它拿出来看看,鼓励鼓励自己,每当我的情感遇到挫折时,我也会拿出来读读,以证明自己优秀。如果当时你没结婚,也许我十年前就投奔你了。
“仅凭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你就敢投奔别人?”他故作轻松,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这么明显的暗示,连小学生也看得出来吧,别以为只有你聪明。”她把信折好,放进信封,像装银行卡那样装进手提包。
“那时我太不成熟……”
“什么叫成熟?写信时你三十四岁,已身为人父,就算你一时冲动,但五年后你该成熟了吧?你记不记得五年后在桂林笔会上跟我说过的话?”
他摇摇头,努力回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当时说过什么。她微微一笑,认为他在装,便提醒他你跟我说只要我离婚你就离婚。他急得差点跳脚,说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说出这种大白话?毫无技术含量。她说你忘了,就像你忘记这封信里的那些句子,我都怀疑你有暂时性或选择性记忆障碍。时间是下午四时,地点芭蕉溪,阳光透过芭蕉林落在溪水上,水面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斑,两只蝴蝶在岸边嬉戏,林子里鸟鸣虫唱。大家坐在溪边喝茶聊天,你和我坐在一块石头上,说了许多悄悄话,但悄悄话里最重要的就是那句我离婚你就离婚。说着,她从手机里翻出那张他们坐在石头上的照片递给他看。他立刻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但他的脑海里却没有蝴蝶翻飞、鸟鸣虫唱。
“照片又没声音,怎么证明我说过那句话?而且当时我家庭和睦,夫妻感情尚好。”他说。
“你对我的所有表现都在证明你不在乎夫妻感情,否则你不会给我写那样的信,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她目光迷离,仿佛陷入更深的回忆。
“我做了什么事?”他有些紧张,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
“一年前,赞朵笔会,半夜推开门进入我房间的难道不是你吗?虽然当时没开灯没说话,但听喘息声像你,闻气味也像你,论智慧和胆量非你莫属。你跟我缠绵了一个多小时,每个动作我都记得,难道你不记得了吗?”她像看着嫌疑人那样看着他。
“这是你小说《一夜》里的情节,你是不是把虚构与现实弄混了?我记得你小说的背景是在海边,而不是赞朵。”
她哼地冷笑,笑得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没人偷听才说,如果不把小说背景放在海边,那别人就会怀疑这个故事是真的,海边那次笔会洪安格去了,有他在就能证明小说是虚构,但是不是虚构你最清楚。“我不清楚。”他差点喊了出来,但外表却像个厚厚的铁罐纹丝不动。他告诫自己别失态,别像个煤气罐似的爆炸,尽管自己有多么想爆炸。然而她不镇静了,她的眼里噙满泪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说你的信在暗示我,你的行为在引导我,正是因为你,我才有了跟洪安格离婚的勇气。我不熟悉这座城市,在这里没有朋友和亲人,之所以来全是因为你。我以为你会用一个紧紧的拥抱迎接我,却不想你迎接我的是阿尔茨海默病,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想到你如此不负责任,让我进退两难……她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说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并伏在桌上呜呜地哭泣。餐厅的人都扭头看着,目光像探照灯照着他俩,仿佛照着两只用于实验的瑟瑟发抖的小白鼠。他一阵恐慌,赶紧戴上墨镜、口罩,扶着她离开。
坐到车里,她的哭声小了一些。他想她的离婚后遗症终于爆发了。这个世界就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