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那本墨绿色封皮的书后, 安娜呼出一口气,一时间感到一丝喜悦。
她正思考着去寻找这本书,却没想到, 书先找上了她。
正式开始阅读这本回忆录之前, 安娜先是拿过了那份报纸,报纸十分的老旧, 整体都是陈旧的色彩,但在经过特殊的处理之后,外层包裹了一层塑料薄膜。这层膜起到了良好的保护效果, 隔绝了绝大多数可能会引起纸张腐烂的外因, 也使得它更加地坚固,翻阅时不容易被破坏。
安娜翻开报纸,她第一时间查看了报纸上印刷的时间, 然后不由得吃惊一瞬。
这张报纸距离今天已经有大概有一百年的时间。那时候刚刚二十岁出头的格林薇尔·约书亚凭借着自己编排的舞蹈《四季轮回》一夜爆红。当时有许多的报刊与杂志都争抢采访她的机会,最后约书亚女士选择了帝国久负盛名的周刊报纸。
隔着塑料薄膜, 安娜与那个身穿演出服的女人对视。那一年她才刚刚二十岁, 正是最美好的年纪。
安娜的视线从这位女士的脸上向下移, 迫切地想要看看她身上那个和自己类似的黑色印记, 但在视线落在女士的腿部,却心生失望。
她穿着芭蕾舞专用的舞鞋,裤袜和鞋子的绑带遮住了安娜想要看到的黑色印记。
不过转念一想,安娜自己都不敢轻易地露出那个印记。这位约书亚女士恐怕也有着同样的忌惮,再加上这可是在帝国境内流通的报纸,若是在这样的报纸上露出那个印记, 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想着,她呼出一口气,注意力放在照片下的文字部分。
因为写下这篇人物专访的时候, 约书亚只有二十岁,所以很多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整篇报道之中关于黑色印记的内容并不多,只有记者在询问约书亚学习舞蹈的原因的时候,这位女士提起她曾因为脚踝上的黑色印记被同龄的伙伴排斥,而决定用最让人惊艳的方式来看到她,一个有着奇怪的胎记的舞者。
“真正该让人记住的是格林薇尔·约书亚,而不是一个被诅咒的怪女孩。”
她对着记者说出这番话,而同样的句子也以金色斜体小字的形态出现在她的回忆录的封面上。
安娜将报纸放在一侧,拿起那本回忆录,她翻开书页,开始透过文字了解这位活在一百多年前的传奇舞者。
这本书的前半部分,讲的是约书亚因为黑色印记的原因开始负气学习芭蕾,从六岁到十二岁的六年时间里,她一直都在和自己、和芭蕾、和脚踝上的黑色印记不断的赌气之中进步着。
改变她这种心态的,是少儿舞团内部举行的一场比赛,胜利者可以得到一双全新的舞蹈鞋和二百元的奖金。
当时的恰好要到约书亚母亲的生日,女孩决定赢下这两百元为妈妈选择一个生日礼物。
而这就是她能够回忆起的第一次感受到印记变化的时间。
书上写,那是一种流动的感觉。上台之前她特别的紧张,即使同一支舞已经练习过上百次,但真正要登台的时候,她还是非常非常的紧张,甚至双腿都在颤抖。
咬着牙走上舞台,机械聚能灯打在舞台上的一瞬间,一种奇异的流动感从脚踝处向上,柔和的冰凉缓和了她的紧张,随着音乐开始,约书亚好像忘记了自己此刻正在登台表演。
她迈出一步,就像是在练习室里对着镜子自己练习一般的自然,每一个动作都是恰好的出现,她近乎完美地完成了表演。
直到台下掌声响起的时候,约书亚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并不是舞蹈室里的练习,而是一次真正的登台演出。
紧张感瞬间将她包围,约书亚不敢去看台下的观众,她垂着头,也就是这一瞬间,她看到了自己的脚踝正散发着银色的光芒,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地流动。
安娜摘掉丝巾,伸手摸上脖子。
类似的感觉,她也有过。
是在十二岁那一年,被光明女神教会赶出来的时候。
她记得那是一个阴天,特别的阴,乌云重重地压下来,在赤.裸裸昭示着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晚课之后,安娜被留下来完成教室卫生的维持。做完这些已经将近十点。而教会学校有着严苛的作息时间表,每一个在这里生活的都必须严格遵照时间表完成每日的安排。
十点是学生休息的时间。安娜匆匆往宿舍跑,但进入宿舍后,却被眼前的情况吓到。
“就是她。”房间里的其他女孩并没有按照往日的习惯进行休息,她们围着一个窗位,窃窃私语,然后再看到安娜进门的一瞬间,发出喊声。
“就是她!肯定是她!”
“肯定是她弄坏了珍妮的申请表。”
安娜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一群人包围起来。
她吓得后退了几步。
“不会错的。”带头的一个女孩说,“她肯定是嫉妒珍妮要被领养离开教会了,所以才撕掉了珍妮的申请表。”
没有申请表完成新身份的认定,领养手续就不能顺利办理。
对于这些教会学校的孩子们,申请表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安娜从她们的三言两语之中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她反驳,“你有什么证据?”
“要什么证据?”那女孩说,“你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被领养咨询过的人。除了你,谁会注意这些?”
那领头的女孩有些得理不饶人,到嘴边的话也难听起来:“长得难看就算了,心还这么恶毒。”
安娜皱起眉头,她知道她们再说她脖颈上的黑色印记,一时间垂下了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此刻,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我看到了。”这个声音很低,若是平日里此刻是宿舍最最热闹的时候,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小小的声音,但此刻,因为安娜的沉默,这里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寂,使得这个声音格外地突兀。
安娜转头看过去,是她隔壁床的女孩,她正抱着枕头坐在床上。
“我看见了。”她说。
安娜不由得期待起来,眼神落在女孩身上,等待着她的话能够还给自己清白,但她没曾想到等待她却是当头棒喝。
“我看到昨天晚上,安娜离开了昨天的床位,去到了珍妮的床边。”
安娜愣了一下,她连忙回忆昨晚的事情。熄灯之后,她确实离开过自己的床位,不过那是因为昨天是月圆之夜,她透过窗户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哦?这下你还怎么反驳?”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安娜捂住了嘴。
不能说,那些东西不能说出来。
能够看到灵魂什么的,听上去太过匪夷所思。若是说出来,她们会更加害怕自己。
“说不上来吧?就是她,肯定是她,你看她心虚了。”
“吵什么呢?看不见十点钟了吗?”生活修女在此刻走了进来,那个凶巴巴的女人已经在这里任职了四十余年,一直都是孩子们惧怕的对象。
“修女。”女孩子们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说着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在她们左添一句右加一句的描述之中,安娜成了这件事情板上钉钉的罪犯。
无人替她开脱,她也根本无从辩解。
事情后来的发展是什么样子的,安娜记不太清楚了,她只记得自己被赶出了教会学校,因为这些年来的吃穿用度都来自教会,她甚至没有行李。
好像是老天为了烘托悲惨的氛围,又或者只是单纯地为她不幸的生活添加一点霉运。
一直没有滴落的雨落了下来,层层叠叠的乌云下坠,豆子大的雨点打在地上,打在屋檐上,打在安娜单薄的灰色衣裙上。
安娜躲在街边商店的屋檐下,即使这样,雨水还是被风携带着往她身上浇。
她抱着膝盖蹲了下来,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她就这样被赶了出来,或许在教会学校,她一直被排挤孤立,但至少还有一个小床有一床暖和的被子,还能吃上饭,上学读书。
突然就什么都没有了。
安娜委屈极了,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连一个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她很清楚,就算她辩论了也没有用,因为黑色印记,她已经被打上了标签,无论这些事情是不是她做的,她都是第一个怀疑的对象。
那些人根本不在乎她本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只需要是她们想象中的人就足够了。
只有这样,那些人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谴责她,因为她是坏人,所以他们是正义的,是对的,是没有错的。
谁在乎安娜怎么样呢?
她只是个被家人抛弃的女孩,只是教会学校无依无靠的无名小卒。
雷声轰隆隆地响,安娜缩缩身体,尽可能地蜷缩,好让雨水离她远一些。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除了委屈,又不自主地想起来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办。
城里有没有地方会要十二岁的女工,不需要钱,只要给她一口饭吃一个小角落睡觉。
安娜不知道她能不能生活下去,还是在流浪几天后在一个角落里死掉,变成一具无名尸体。
她好害怕,真的,很害怕。
阿诺德牧师就是那个黎明出现的,天还未全亮,她撑着一把破破烂烂的伞,提着那盏驱邪的油灯,走过街头,看到了店铺下蜷缩着身体的安娜。
她认得安娜,于是将她带回了家。
就是那一天,安娜清楚的记得,在雨水哗啦啦落下的时间,朦胧之中卡加墨尔的眼泪照亮了黎明的路。她的脖颈处,那个带来不详的黑色印记缓缓转动起来,散发出温暖,为她驱散寒冷。
也就是那一天,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安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重新打开切尔西的信。
信件里写道:“按照时间顺序,分别是第一次作为主演上台表演、第一次亲吻、结婚、第一次与异性发生关系、第一次获得奖项、生产、一次大病初愈等。”
她已经看到了第一次上台表演,接下来是第一次亲吻。
“唔。”安娜突然捂住了脸,类比在自己身上,她遇到阿诺德牧师被她带回家是一次转折,那么成为非凡者的时候,因为是第二次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