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你还要吗?”她指着面前方桌上的朗姆酒瓶,伍德金色的睫毛微微颤动,动作缓慢而僵硬,他注视着女孩的眼瞳,大脑滞涩的运转。
叔叔?是在叫他吗?
他僵硬的移动脖颈,看向桌面上堆放的几个酒瓶,随着他的视线下移,棕色的瓶身上,映照出此刻伍德的模样。
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金发散乱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金色的胡须已经爬满脸庞,使得那张恩俊飞凡的脸变得沧桑,一瞬间,像是老了二十岁。
他眨一下眼睛,眼睑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你叫我叔叔?”因为酒精,亦或者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与优雅,沙哑得如同破锣。
纯真的女孩并没有感觉到这个怪叔叔的情绪变化。
她说:“我想拿这个去换钱。”
她的话语让伍德微微一震,他看着认真的观察这个可爱的女孩。
她穿着一件旧衣服,到处都是补丁,但衣服洗的很干净。就像他在城郊的小房子里第一次安娜时,那个女孩身上的一样。
安娜……
伍德手指微动,将小桌上的酒瓶递给女孩。
“你从哪里来?”他问。
女孩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下意识地指了指连接两个车厢的贯通道,“那里。”
伍德看了一眼,那个方向。
那是三等座所在的方向,想来这个女孩儿是趁乘务员不注意的时候从三等座的车厢溜到这到来的。
听说,这些名酒的瓶子在黑市上能卖不错的价钱。
伍德不愿意去细想他们作用,他将所有的瓶子都交给女孩,连带从自己的钱夹之中抽出两张纸币一并交给她。
女孩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那两张钞票却没有伸手去接。
“叔叔,这……”
“收下吧。”伍德勉强露出笑容,“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活着的感觉了,这是给你的谢礼。”他没有说出口的话语是他从眼前这个努力生活的女孩子身上看到了一丝安娜的影子。
他不由得想象那个女孩在遇到他之前的生活,心底的内疚越发的折磨他。
“为什么呢?”女孩问。
伍德没有回答,笑着摇了摇头。
扎着两个辫子的女孩不明白他复杂的表情。
“您要到哪里去呢?”她问。
“我啊。”伍德艰难地回忆着,“回家。”他说,“去参加一个故人的……葬礼。”
这句话脱口,伍德悲痛的闭上眼睛。
直到安娜离开,他欠的那句道歉,始终都没有机会,亲口,说给她听。
……
乘船从王国湾出发,经过琴海,然后向北行驶,将抵达北伦海。
沿着北伦海的洋流行驶一个月,便是休斯此行的目的地。
无法之地北大陆,这片大陆的最东端,就是传言之中东荒。
这是一片充斥着魔法的土地,在加仑王国被隐藏的秘密,这里虽然不是人尽皆知,但或多或少,大家都对神秘的超凡事件有所耳闻。
因此,这里也是汇聚最多非凡者的地方。
北大陆没有所谓的国家概念,这里有的是十二个繁荣不一的城邦。城邦的统治者,有的是城中的大家族,有的冒险者协会,还有的是实力超群的个人。
总之,这里有着更多的风险,也有着更多的机遇。
船在十二城邦之一的松埃府停泊。
背着长剑的青年从船上走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之中,离开码头。
这个青年,便是断臂之后的休斯。
伍德的临阵脱逃成为了横在两人中心梗,休斯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但每每看到右臂的残肢,也让他无法原谅昔日的好友。
两人之间的友谊却始终是真实真挚的。
所以,他选择了离开,独自冒险。
不知道是不是因祸得福,虽然他失去了握剑的手臂,却在瞬间感悟了天使的真谛,完成了晋升。
这像是讽刺,但休斯没有放弃。
即使只剩下左手,只要他身边还有剑,只要他心中还有剑,只有神灵还在注视着的他。
这片土地,将是他全新征程的开始。
东荒,一片荒芜之中。
风尘仆仆的银发男人停下了脚步,湖绿色的眼眸微垂,他的掌心出现了一张有着红黑两色泪痕的假面,那张假脸在出现的瞬间便开始溃烂,如同长发一般银色的丝线尽数断裂,它们自他的指缝溢出,飘落在地,然后沉入沙地,内陷,不断陷落。
看了许久,这位掌握命运天使像是释怀一般,他张开五指,剩下的命运之线随着风飘散。
……
夏宫内的气氛愈发的紧张。
艾德里安守在女王的寝殿门口,保持着执勤时候的标准姿势,但他握着剑柄的手越来越用力。
“啊——”最后一声尖叫传来,伴随响起的是新生儿哇哇大哭的声音。
艾德里安总于松了口气。
“是个小王子,恭喜陛下,是个小王子。”助产婆的声音传荡在宫殿之中。
床榻上的玛格丽睁开眼睛,她有些累,没有力气再说话。
宫人们沉寂在一片欢喜之中,忙东忙西。
知道夜色降临,喂饱奶的小王子安静地睡在玛格丽的身边,执勤的身影才推开女王寝宫的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是个小王子的事情,艾德里安和玛格丽都不惊讶。
“我准备叫他乔治。”玛格丽靠着靠枕,垂头看着身侧的小婴儿。
佣人们为这个孩子准备的舒适的婴儿床,但此刻,玛格丽只想注视这个降生不易的孩子。
乔治·加仑。
艾德里安重复了一遍,这是那个女孩希望的名字,玛格丽认真考虑了她的建议。
艾德里安坐在床榻上,看着女王与新生的王子。
“好。”他轻声开口。
这声回应之后,两人都没有继续在说话。
玛格丽垂头看着乔治,他还有些皱巴巴的,但以及可以看出几分可爱的模样,胎发浓密,是浅浅的棕色,像他的父亲一样。微翘的小鼻头,肉嘟嘟的小胳膊小肚子,到处都圆圆软软的,玛格丽注视着他,不由得露出笑容。
艾德里安也一样,只是他如同多数的父亲一样,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喜悦与情感就只是这样注视着这对母子,他深爱的母子。
“你摸摸他的耳朵。”玛格丽说,她伸出手,轻轻捏住乔治的小耳垂,孩子出生还没有多久,她就发现这个孩子格外喜欢人轻轻触碰他的耳朵。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有规律的摆动小肉胳膊,攥起拳头吃手手玩。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
“我……”
“你试试。”玛格丽鼓励他。
即使名义上艾德里安永远只是一名皇家骑士,但身为孩子的父亲,他应该学着如何和这个孩子相处。
艾德里安有些不安,但还是试探性的伸出手,学着玛格丽的动作轻捏小乔治的耳垂。
孩子发出吧嗒的声音,小挥动满是口水的小肉拳头。
“他……”艾德里安惊讶地看向玛格丽。
“他知道你是爸爸。”玛格丽垂眸,“真好啊。”
是啊,真好啊。
艾德里安不由得想,他收回手,牵住玛格丽。
王国的女王抬头看着他。
他将遵守誓言,守护这个国家的女王,守护这个国家的继承者。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纵使终生隐姓埋名,绝无怨言。
……
又一个春天,多恩的空气还带着寒意,但梧桐树枝上,却冒出绿意。
这是一处异常安静的墓园,在这里,只沉睡着一个年龄正佳的少女。
红发红袍的男人安静伫立,失去神采的眼眸微垂着,注视着棺材中的少女。
她还不到十九岁,就要独孤的躺在棺材之中,再被深埋入地下。
厄琉西斯于心不忍,但他知道,安娜并不愿意以现在的模样留在人世间。所以,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犹豫之后,他还是觉得按照最初的约定,完成这场葬礼。
厄琉西斯为此准备了许多张信函,将它们递送到安娜的朋友手中,他四处寻找,终于在多恩城外的小树林里,他们初次相见的地方开辟了一小块土地,作为安娜的归属,甚至于不顾梧桐树灵的反对固执地将那棵树挪移到了安娜的墓旁。
终于,在哀悼她的那些人类赶到这里之前,厄琉西斯动动僵硬的手指。
他掰下尾指,看着它在风中风化成一截白骨,红发的天使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本来伴随着安娜的那一部分留在了棺材中。
接着,他拿起一侧的铁锹,金属在回应天使,但厄琉西斯已经失去感知。
他铲起一锹土,扬起,看着它们四散落在木质的棺材上,看着它们一点点遮盖住他的鲜活。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红发的天使离开了墓园,从始至终没有人见到他的身影。
孤零零的墓碑立在土地之上,不久后,安娜的朋友们将会来到这里。
他们将悲痛,将流泪,却再也无法将这些情绪传递给泥土之下的女孩。
之后他们会离开,继续自己的生活。
或许他们有人会听说,圣枪十二街的房子里来了一位新的住户,他有着一头异常绚烂的红色长发。
或许很多年后,还会有人记得,这个小小的墓碑之下,沉睡着一个叫安娜女孩。
而棺材到地面的距离,不多不少,刚好六英尺。
—六尺之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