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雷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深蓝夜幕下,水珠点点滴滴坠落,又是江南梅子黄熟的季节,连绵的阴雨已下了整整一个月。
林棠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会稽山脚的一片篱笆旁,瞭望着远处的夜色,神色焦灼。
自那日撞破了朱学义所行的苟且,云锦书没再对她隐瞒过,把从前自己被强迫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出来。
几乎完全相同的命运,奇迹般地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心照不宣地,每一次,在其中一个受过那种罪后,另一个就会守在外边,衣不解带地关心照料。
他们仿佛在深渊中相互搀扶的两棵小树,地面上,枝叶交错纵横,不分彼此;地面下,连根须都长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多时,一个窄窄的身影出现,脚步一深一浅,像个瘸子一样,行动十分迟缓。
“锦书!”她远远地挥了挥手。
“林姑娘。”看着疾步走来的少女,云锦书勉强笑了笑,想迎上去,可脚下泥土湿滑,一个没注意,就摔倒在地!
“啊!”林棠惊叫一声,一把抛开雨伞,匆匆地跑了过去。
“锦书,你没事吧,那混蛋是不是又伤着你了?”她扶起那容色苍白的少年,上下打量,果然,在他衣摆下发现了一丝殷红。
“你……”林棠微微一哽,眼眶轻红。
“没事,没事,你别哭。”云锦书单手撑着身子,避开身下隐晦的伤处,侧跪在地上,抚慰一笑,“真没什么的,今晚歇一歇,明天就好了。”
隔着细细的雨帘,林棠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目光颤动着,像两汪随时都会碎掉的水玉:“为什么?”
“?”云锦书不知她在问什么,疑惑地眨了眨眼。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做错了什么,就要承受这些难为情的痛苦……”林棠低下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身子一抖,大声问,“为什么一定是我们,我们的命为什么就这么苦!”
言罢,两行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云锦书心中一痛。
好像从一年前,那个阳光可爱、喜欢读书的姑娘就走丢了,变得愁眉不展,郁郁寡欢,时不时就难过,动不动就流泪。
他叹了口气,取出一张干净的手帕,替她擦了擦:“林姑娘,世事无常,总有人含着金汤勺出生,一辈子顺风顺水,反过来,也就总有人一生下就是在地狱里挣扎,可能一辈子都出不去。”
“这都是有因果的,或许这辈子把苦受完了,下辈子就好——”
“我不听!”林棠一把拽住帕子,扔到地上,反驳道,“你就知道安慰我,我不要下辈子,我就要这辈子!”
“好,那就这辈子。”
“什么?”她怔住了。
云锦书抬起一只手,用没沾上泥土的那一边,轻轻为她擦去了鬓发上的雨水,压低声音道:“上次朱学义喝多了,我想办法套出了逃离这个地方的方法。”
林棠缓缓睁大了眼:“你说,你说什么?”
云锦书凑过来,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她脸上的神情从不可置信,到惊喜交加,终于抑制不住兴奋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只要等到今年除夕夜那天就行?”
“嗯。”云锦书点点头,脸色再憔悴,也住不住笑容里的温柔,他说,“身陷囹圄,没有人会来救我们,所以除了自救,没有别的办法。除夕夜里,我带着你一起逃出去,连夜赶到临安流花谷,揭发江南学宫这群伪君子,为我们自己报仇。”
“逃出去,报仇……”林棠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眼,可不知怎的,待最初的激动褪去后,她却渐渐落寞下去。
云锦书不由得着急:“林姑娘,你怎么了,难道有办法出去了,你不开心吗?”
“没有,我很开心。”林棠说着,有点木然地摇了摇头,“可是我就算出去了,又能怎么样?锦书,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个女子,清白比性命都重要,被人那样……玷污过,以后出去还怎么活?”
她悲伤地笑起来:“真的,那些事如果被人知道了,我的名声就败光了,没有人会愿意娶我这样的人做妻子,我家院子里埋的那坛女儿红永远都不会打开。”
雨落在她脸上,她就像在笑着哭:“你不知道,其实我这辈子……已经算是完了。”
细雨不停,一阵风来,几丈外零落的油纸伞,骨碌碌滚得更远了。
云锦书沉默片刻,低声道:“林姑娘,你看我一眼。”
“干什么?”林棠依言做了,下一刻,视野一暗,对方冰凉的唇瓣贴了上来。
她惊呆了:“锦书,你——”
吻很短暂,一触即离,云锦书双颊微醺,目光虽躲闪,却极认真:“如果我们真的出去了,如果我们那时候还活着,如果你不嫌弃我是那样的身世……”
他咬了咬唇,逼自己说完这句话:“林姑娘,我娶你,请问……你愿意吗?”
少年不安而惶恐,最后的尾音细若蚊蝇,几乎被周遭淅沥的雨声遮盖,他看着自己喜欢了很久的女孩,内心像等待审判一般煎熬。
雨越下越大,湿漉漉的水迹铺了一脸,林棠愣了半晌,猛地扑上去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颈窝里,不停地呢喃:“愿意,我愿意,我当然愿意……锦书,是你的话,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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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慈幼园阴暗的小房子里,十几个被当做双修容器的孩子们站成一排,都低着头,抖若筛糠。
秦玉笙在前面踱过一遍又一遍,用打量物品的眼光,将他们从头到脚,挨个品评,末了,懒懒道:“你们知道吗,今晚一位江左的大富商要来学宫做客,承诺若是我们伺候好了,他就会掏出一大笔钱来,帮学宫兴建新址。”
“什么都谈好了,但他还提出一点——”秦玉笙掰起几个孩子的下巴,看了又看,嫌恶地瞥了开,“怎么一个个都长得这么拿不出手?学宫养你们这么久,到了正经时候,就一点用处都派不上?!”
他的吼声在狭小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可怕,几个胆子小的孩子,瞬间就像惊弓之鸟,吓得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林棠狠狠低头,双手揪着衣角,尽量把自己藏在人群中间,可不幸的是,她两腮一紧,被一股大力扳了起来,如一年前一样,被迫与那双狼一般的眼睛,四目相对。
“啧啧,小棠啊,你说你一个渔家女,怎么也出落得如此俊俏?当初我捞你回来的时候,可真是没想到有这一天啊。”秦玉笙笑得轻松又愉悦,仿佛脱她衣服似的,眼刀子在她身上四处凌虐,“不错,那老不死的东西见了你,一定喜欢得紧。”
“师尊,求你,不要……”林棠脸色大变,她万万想不到,这祸事会落到自己头上。
秦玉笙状似可惜地道:“哎,没办法,谁让其他人都这么不争气——”
话说一半,一个少年的声音插了进来:“秦宫主,你忘了我了吗?”
“哦?”他挑了挑眉,转身回看,一见着人,就乐了,“你这小子,怎么还上赶着找操呢?难不成是朱学义不够生猛,满足不了你?”
云锦书没理会他的污言秽语,站出来执了一个端正的弟子礼,低眉道:“秦宫主,我是青楼出身,懂得怎么伺候人,你说的那位富商,定是什么场面都见识过,玩腻了外面的货色,来这里尝新鲜的吧?”
他从容地勾了勾唇,丝毫不惧地与恶魔交锋:“不瞒你说,我小时候待过的那个青楼里,价位最高的从来都不是女人,而是那种十岁出头,容貌绝丽的娈童,我虽然年纪大了点,但长相和身段都还可以吧?”
“……”秦玉笙似是不太懂他想怎么样,皱着眉,没说话。
林棠急道:“锦书,你干什么——”
“秦宫主,林棠是你的弟子,天生水灵,上乘的双修容器,你就这么随随便便献给别人,甘心吗?”云锦书气都不带喘地说完了这一串,睫毛垂下,视线落在地面上,没有看她一眼。
“住嘴,你疯了,你——”林棠目眦欲裂,再来不及多说,一道禁言咒已贴了上来。
秦玉笙拍拍她头顶,欣慰颔首:“有道理,那老头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手里不知道憋着多少下作手段,让我徒儿去,不值当。”
“来人!”他冲门外喊了一声,待两个弟子模样的人进来后,朝云锦书抬了抬下巴,“带走吧,焚香沐浴,好好打扮打扮,晚上给李员外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