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度荒魂,不是一般修士能够做到的,非得消耗自身的命魂之力,才能够为那些找不到回家路的孤魂野鬼,打开一扇轮回转世的门。
叶岚空有千年的寿命,却没有真正飞升的仙身,他的每一次超度,都无异于是在搏命。
雪山,密林,戈壁,大海,他是举世无双的剑修,却再也没有用过灵剑,只带着一把碧绿如洗的竹箫,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奏响一曲往生的歌谣。
入世云游的第四年,塞北商路旁的小茶摊,一长得聪明伶俐的茶小二,一边麻利地抹着桌子,一边絮絮叨叨——
“哎这位大哥,你听说了么,前些天,折梅山掌门方真人,驾鹤西去了!据说呀,方真人好像有什么余愿未了,临走时候吊着一口气,怎么都不肯咽下,门下弟子在榻前跪了一圈,整整三天三夜,送不走老人家。”
“方真人应该是在等什么人,要是等不来,他就不肯走,弟子们谁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把世上可能与师尊亲厚的人都找来了,没有用,直到三月初一凌晨,方真人突然睁开眼,老泪纵横,连叫了三声‘老二’,然后双眼圆瞪,去了。”
小茶摊日日人来人往,天南地北的修士云集,小二消息灵通,熟知修真界的好些典故,此时就当是闲来打诨,与身边那戴着顶竹篾斗笠的茶客感慨:“客官你说说,修道者人人艳羡,觉得他们长命百岁,有望得道飞升,在仙山清修,一定比在人间受苦来得舒服,可谁能想到,烽火四门之一的掌门真人,也有实现不了的愿望,哎,造孽啊造孽……”
那茶客好像对这些修道者的八卦没什么兴趣,神色未动,也不回应,只淡淡的垂着眸,注视自己手边的一碗热茶,小二一个人说着没意思,说了会儿也就不说了,哼着首意境沧桑的塞北小调,转身去擦旁的桌子了。
散修叶二沉寂地坐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小茶摊里人丁寥落,茶小二不耐烦地来赶客了,才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粗茶,起身,泼洒在道旁烟尘滚滚的黄土地上。
“掌门师兄,走好。”
他躬身执了一礼,默然走入了更深更远的远方。
作为叶岚的前半生,他登临绝顶,甚少与人相熟,因而称得上故人的,其实也没几个,寥寥数十载过去,就再也没有熟悉的消息传来。
作为叶二的后半生,他愈发孑然一身,以至于本来是人间超度荒魂的使者,活着活着,却把自己活成了荒魂的样子。
如果不是这一次北君心魔作祟,没有人会记起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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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境里,一股清流从单薄的白衣间漫出,像九天灵泉倾落,荡涤过无数纷乱逃窜的心魔。
楚怀玉脸上密布的猩红魔纹,奇迹般地消退了。
“叶岚,叶岚,你醒醒,你醒醒啊……”
他抱着手中比一片落叶还轻的神魂,忽然间心痛如刀割,有些被埋没了很多年的感情,在这一刹那,全回来了。
“怀玉。”
一丝孱弱的呼唤自怀中响起,楚怀玉慌忙抬头去看。
叶岚神色很平和,指尖抚过他白皙的脸颊,清澈的黑瞳,柔声笑道:“那年生辰夜,你送我的烟花很好看,我……很喜欢。”
楚怀玉喉头一颤,泣不成声。
他终于知道,过去那么多年,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把一个最该悉心爱护的人,生生做了一世的仇敌。
“师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我万万不该……”
叶岚莞尔。
其实,他早算好了的,北君怀玉,就是迷失途中的最后一缕荒魂,轮回的路那么远,没有他引着,这小子又傻又倔的,怎么找得到?
于是,他阖了阖眼,餍足地叹道:“离家那么多年,也该回来了,走吧,和师父回家。”
“嗯,回家,师尊,我们回家!”
楚怀玉擦了一把泪,狠狠地点头,百万荒魂得救,千年冤孽得偿,他终于恢复了十几岁时做折梅山弟子的模样,怀抱一本初阶咒术书,轻轻叩响书房的门,满心期待地等着见到里面那位清逸绝尘的仙君。
这一日,整个昆仑山的人都看到了,一正一邪两道神魂逐渐消散,星星点点,相随没入了渺远的青空。
无人知晓个中缘由,猜来猜去,也不过是以为一对夙敌纠缠了太多年,终于魂归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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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长青是被噩梦惊醒的。
他一次又一次地置身于那条狭窄窒息的墓道中,尽头的断龙石一次又一次地落下来,无论时光溯回多少遍,他都会被卡在最后一步,遗憾告终。
咔哒。
机关开启的微弱声音又一次敲击在耳膜上,他被这种无止境的痛苦折磨狠了,神经质地大喊一声——
“危险,义父别去!”
叶长青倏地坐了起来,大撑着眼,环视着周遭过分熟悉的陈设。
怎么会,会在折雪殿自己的卧房里?之前不是在昆仑山参加论剑大会吗?
他狠命揉了揉额头,深吸一口气,再摸一把背后,只觉凉森森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
是梦,果然是梦……
叶长青心里泛起难言的苦涩,自语:“是啊,当然是梦了,现实中哪里有那么多重新来过的机——”
“师尊,你醒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温辰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又惊又喜。
“嗯。”叶长青恹恹地点点头,瞟一眼对方健步如飞的模样,错愕道,“你伤好了?”
温辰轻手轻脚地扶着他靠床坐起,又服侍着喝了杯水。
“好了。”
“这么快?”叶长青眯着眼睛打量他小腹的位置,明显不信,“那可是渡劫境魔修的魔气,你一个元婴小家伙,恢复得有这么速度?”
“——不可能,又诳我呢吧。”
“真好了,你忘了我有一条木灵根吗?消除魔气愈合伤口的能力,仅次于灵之一族……不信你摸摸。”温辰眼中漾着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喔,也是。”叶长青懊悔地敲敲自己脑瓜,心说真是睡糊涂了,这么重要的事儿怎么就给忘了。
这时,门外一人温声道:“小辰,明明是我医术高明,妙手回春,怎么到你那就全成了你木灵根的功劳了?”
柳明岸推开门,笑盈盈地看着他俩:“偷工减料,油嘴滑舌,说,是不是跟你师尊学的?”
“别别,他自己学坏,关我什么事。”
叶长青人都还没怎么清醒,一张嘴就开始跟他贫:“师兄,我这才刚醒,你就这么消遣我,有没有爱心了,人家说医者父母心,太过分了你。”
柳明岸摇头:“算了吧,你比我过分多了。”
“什么意思?”叶长青一怔。
柳明岸坐到床边的小凳子上,自然地拾起他的手腕开始诊脉,眼帘垂下不动声色:“小辰,你来说。”
“是,掌门师伯。”后者握着叶长青的另一只手,委屈似的低声道,“师尊,你已经睡了三个多月了,其实真的不是我愈伤能力好,而是你睡的时间太久了。”
“……”叶长青愣在那,茫然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三个月,怎么会这么久?我记得,自己好像只是做了一个梦,然后就醒来了啊。”
床边四道视线同时射过来,感情不尽相同,但都蕴含着一种浓浓的担忧。
柳明岸是医者,最有资格评论:“禁药‘沉舟’毁了你的灵根,但毁不去你本身冥火灵族的体质,我这两年翻了很多这方面的典籍,得出个结论是,你应该不会像凡人那样死去,但如果再这么不知节制地消耗下去,对我们而言,也和死去差不太多。”
“差不太多?那是怎么回事。”
“长青,你难道不觉得你很容易累吗?难道不觉得就你这一次的伤情来讲,昏迷三个月有点不太正常吗?”
“呃,好像……是有点。”叶长青被问得莫名心虚,不大敢看大夫,转头去求助徒儿。
温辰理了理他肩上的发,轻轻一叹:“师尊,你不能再受伤了,就算是精神力受伤也不行,你的冥火体质已经发挥了作用,潜移默化中在帮你恢复生命力,它所用的方法很简单,就是休眠。”
“休眠的时间有长有短,根据你疲劳的程度来看,这一次是三个月,下一次……”他眸子有点黯然,“可能就是一年。”
“一……年?”
叶长青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年还是好的,‘沉舟’的药性还在慢慢侵蚀着你的身体,一时半会拔除不干净,你这次在心魔境里神魂受了不小的伤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柳明岸语气很严肃,让人不由得芒刺在背。
温辰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
“这意味着,未来你稍微受一点小创伤,就会像现在这样陷入深长的休眠,一次风寒,一次暑热,都可以让你躺在床上,大半年醒不过来。”
叶长青感觉得到,身边青年一直勉强维持的沉稳,要绷不住了。
柳明岸继续道:“长青,说到这,想必你也猜到了,你是灵族中很特别的一种,与天地始神的情况有些类似,寿命漫长到可怕,但每每受到重创,就会消散一空,然后重新凝聚,花很长很长的时间,生长出一个全新的灵族——如果不是去了一趟扶摇城,你记得起来上古时候的事吗?”
叶长青老实地摇头。
说实话,就算是被元子曦点化过,有了一点模糊的记忆,但也只是吉光片羽,根本不成体系。
“所以,”柳明岸看一眼旁边比当事人要紧张千万倍的温辰,盖棺定论,“你要是再出什么事,再次陷入休眠,那与我们的时间流速来看,就与死了没有分别。”
山川日月,永恒不息。
但在寿命短暂的凡人眼里,它们并算不上是真正意义的活物,只有身处同一时间维度,才能感受到鲜活的气息。
叶长青沉默了好久,才半开玩笑地问:“那这么说,我现在其实就是个琉璃人,碰不得磕不得,稍稍有一点损伤就得和你们说再见了?”
“再见”一词刺耳得很,温辰听了,眉尖狠狠一蹙。
叶长青注意到他的神态,安抚地拍了拍手背:“我就那么一说,别当真。”
温辰神色并没有宽慰多少,反而显得愈发阴郁,清俊温和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种极其锋锐的攻击性。
“放心,我不会再让任何人靠近你的。”
他嗓音低沉沙哑,像钝刀砍在白骨上,不死不休。
平心而论,叶长青今年才二十八岁,还没到血都凉透的时候,就这么让他放下手里的剑,放下心中的筹谋,像个“废人”一样在旁人的庇护下颐养天年,他根本做不到。
可是……
他蓦然想起,上次和楚怀玉对决时,温辰心魔发作,胡乱地说着一些奇怪的话,什么“我要把你藏起来,藏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谁敢来,就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