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时已过,天枢峰最高处的山崖上,一座简单的小阁楼朝天而立,高逾千仞,手探出疏窗,足可采摘星辰。
幽暗无灯的书桌前,一个黯淡的身影正垂着头写写画画,流水般的长发倾泻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身子,鼻梁挺直,架着一只银丝框的单片琉璃镜,薄薄的镜片上光华明灭,仿佛流动着一条完整的银河。
纸面上落笔声沙沙,飞速描摹着一张星图,与此刻夜空中万星排布相应和,像一张神秘诡谲的罗网,使人一眼望之,即沦陷其中。
猛然间,笔尖嚓地停住,一条星宿轨迹就此断裂,元子夜一动不动地坐在那,良久,喃喃道:“破军陷地,大祸……”
“陛下?”一声轻柔的呼唤打断了沉思,他搁下笔,回头一看,红衣如莲的少年人站在门口,手臂上搭着一件玄色披风,正有点紧张地看着他。
“阿玄,是你啊,过来吧。”元子夜微微一笑,原本端坐的身子侧了侧,以示相迎。
“是。”红衣少年踏着小碎步进来,摘下手上挂着的那件披风,万般体贴地给他披在了肩头,一边整理衣领,一边低声说,“陛下,快进腊月了,西域严寒,你多穿一点。”
元子夜任他照拂,浅笑着闲聊:“还好,当年我与子曦一道,带着千百来人在极北之地追剿魔族,多少风霜雨雪都受过来了,这不算什么。”
红衣少年身段优柔,容貌昳丽,额心一点火焰印迹缠绵缱绻,正是在冥界为鬼王抚琴的玄黄公子,他盯着案上艰深晦涩的星图看了一阵,犹豫着开口:“陛下,我们做的这些……真的只是为了回家吗?”
“当然。”元子夜态度坦然,琉璃镜下的温润目光,透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慑。
“可是,”玄黄秀眉微颦,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有点怯怯地说,“你为什么要放出镇在黄泉海中的魔族,还把它们引向九州各处,现在人间烽火不断,我们的家……不是也被毁了吗?”
元子夜声色不动,莞尔:“阿玄,你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吗?”
“……”玄黄咬了咬下唇,点头,“你不是说,大封不稳,魔族要卷土重来,夜良国不得不举国沉入黄泉海,才镇住了这些邪魔?”
“你信吗?”元子夜波澜不惊地望着他。
“我——”玄黄轻轻打了个激灵,绝美的面庞上露出某种恓惶不安的神色,他悄悄拽住身边人的衣袖,低下头,“你说的,我都信。”
“真乖。”像宠爱自家小弟弟似的,元子夜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却没再给他一厢情愿的机会,直言,“天道不仁,见死不救,它要我灭亡,我偏就不从,偏要争上一争,待一统了人魔两界,一道天梯捅入云霄,我便是比肩天神的存在,你说好不好?”
玄黄诧异地睁大了眼,期期艾艾:“陛,陛下,你说什么,一统……两界?”
“嗯。”“这样,这样不行……”“为什么不行?”
玄黄急道:“人魔自古异心,你偏要逆天而行,得掀起多么大的战争?苍生何辜!”
闻言,元子夜目色冷了冷:“苍生无辜,那我夜良国又有何罪过?”
玄黄顿时脸色煞白:“陛下,你骗我一句,你就骗我一句,我一定……死心塌地。”
少年泫然欲泣的模样,我见犹怜,然而元子夜并不为其所动,淡淡地转过身子,由着衣袖从他手中抽离:“阿玄,我记得你出生的那天,我就立誓,天地之后,便是你我,再也不受异族欺辱,任同胞凋零,但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元子夜抬起头,袍服边绣有咒文的银线熠熠生光,像是将满天星斗披在了身上,他沉静如水地说:“但凡有不可战胜之事存在,安宁的日子就不会长久,天道也不例外——与其仰人鼻息活着,不如干脆推翻了它,自立为王。”
“阿玄,你没经历过黄泉海下的一万年,很多事,你不懂。”
咫尺外,玄黄双手捂着嘴,浑身发颤。
其实,他本该早就湮灭了,多年前坐在离火崖上,告别了那救他出牢底的小剑修,一个人安静地看日出。
当第一缕清透的晨曦照在身上,玄黄就感受到了生命不可忤逆的消逝,可电光石火之间,好像幻觉似的,身后有人在唤着他的名字。
“阿玄。”
声音很熟悉,似是梦到过,玄黄怔了一下,猝然回头。
一个疏星朗月般的青年站在身后,仪容俊雅,气度从容,眼下七颗艳丽的朱砂,比山巅的晨曦更加耀目。
“阿玄,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来兑现承诺,接你回家。”
年轻的夜良王微笑着,朝他递出了一只手,像劈开永夜的一束光,予他无限的希望。
啪!就是这同一个人,再次把他镜花水月一般的希望,摔成了粉碎。
玄黄哽咽着,抬手一指窗外:“陛下,你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这不是!!!”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上古魔族正如黑云压城似的往天权峰袭击,雪山洁白的外衣被魔气侵蚀,露出了底下深藏的伤疤。
在看不见的地方,无数人正在死去。
元子夜沉默半晌,缓缓起身,走近,五指一提,势如闪电,将玄黄整个人掼到了墙上——“咣!”
他身量颀长,比玄黄高了近半个头,提着他像提小鸡似的,轻笑:“不喜欢看,那就别看,何苦为难?”
“咳咳咳咳咳……”玄黄喉咙被掐住,双手胡乱地扒着,无济于事,涨红了脸,艰难地咳嗽。
元子夜掐着他,五根手指却毫不留情地持续收紧,眼睁睁看着少年凸眼伸舌,行将就木,目中没有一丝怜悯。
“陛……下……”玄黄视线舍不得移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挣扎的手却渐渐松了,无力地垂落到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