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决战(五) 人,总是不该认命的。(2 / 2)

他们绝不会想到,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过朱雀大神,相反,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希望,站立着信仰,相信不论过去多少年,明天的太阳,依旧会如常升起。

南边的景色很美,北地却是另一番滋味,玄黄飞着飞着,迎面扑来的空气中渐渐带上了雪意,清泠泠地让人心神为之一振。

寒冬腊月时候,雪原镇以北总会有暴风雪降临,带着魔族异域无数珍奇稀罕的玩意儿,来叩响人间边疆的大门。

这里没有南明谷水木清华的样子,色彩单调的建筑散落在山坳间,像一盘错综凌乱的棋局,镇民们裹着厚厚的貂裘,背上挽着铁胎弓,腰中挂着长生剑,携一壶热辣暖身的烧刀子,成群结队,吆喝着策马往雪原深处驱驰。

自古以来,北境的人就不怕魔族,无论平民或是修士,都能跟那些天生强悍的种族搏上一搏,平分秋色,他们骨子里带着一种坚强不屈的热烈,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的传说中,八千玄甲镇守此地,战无不胜,魔物想要过得北冥海,先得问问北境将军手里的雕弓雪剑,同不同意。

人间百景,洋洋万里,在朱鸟的羽翼下化作了一朝一夕的世界,那一个个通衢大邑,一寸寸阡陌良田,流云般自眼底划过。

江南绿油油的田地里,多少百姓辛勤劳动,日出而作,挑着水担在乡下的小道上颠簸前行,水稻波浪万顷,耕牛拖着铁犁,在主人皮鞭的驱赶下,缓慢走动,小溪边水车唱着吱呀轻快的歌谣,与一旁妇人们洗衣捣浆的邦邦声相映成趣。

自破晓起,朱鸟载着一双同伴,翱翔了大半个天下,待遥遥望见海平线时,傍晚的炊烟已经袅袅升起,天色将暗,太阳逐渐西沉,为天边刷上了一抹瑰丽的玫红色。

茫茫东海,在夕阳的映衬下散发着粼粼波光,像细碎的宝石落满了海面,一晃一晃,半江瑟瑟半江红。

出海打渔的渔民回来了,站在船头,舞动着细长的船桨,在水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痕迹,一叶叶满载着收获的渔船,自遥远的天际围拢过来,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碰上了都会唱一首响亮的渔歌,那调子非竹非丝,悠扬放旷,回荡在辽阔的大海上,久久不能散去。

一晨一昏,六个多时辰,叶长青一刻不停地在给怀里的人渡送仙灵,为其吊着一口气,好看一看这壮美的山河,富饶的土地,勤恳的生灵。

元子夜初时还清醒着,后来就陷入了半昏沉的状态,任他怎么呼唤,那双眼都明亮不起来了。

漏尽钟鸣,叶长青的心情有些沉重。

“阿青。”

“怎么了?”他听到呼唤,连忙收敛精神。

元子夜靠在他肩头,眸子微阖着,轻轻道:“过去,我做昭华散人的那些年,也曾天南地北地奔波,可惜,没有一点心思认真看过,满眼都是仇恨,满心都是执念,看着它们,总为自己和夜良国鸣冤。”

“我眼里有血,看到的,也皆是血色,从来没想过,原来这世界竟是五彩斑斓的。”

“太平。”

“真好。”

仿佛刚从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中醒来,他脸色苍白中透着不易察觉的红晕,不知是对身边人,还是对天下人,极轻极轻地呢喃了句:“对不起,谢谢你。”

“……”叶长青喉结涌动一下,酸涩地不知说什么好。

东海深处,瀛洲仙岛,扶桑神木的影子已若隐若现,玄黄的力量即将耗尽,身上的离火与熄灭没什么区别。

“子曦。”忽然,元子夜朦胧地叫了一声。

叶长青眼角微微撑开,有点不明白他真的认不出人来了,还是故意叫错的。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他低下头,温和地应承:“我在,陛下,什么事?”

“……”元子夜沉默半晌,幽幽道,“陛什么下,我是你兄长。”

“好。”叶长青微微一笑,听话地改口道,“我在,兄长,你想说什么?”

似是气力不济,元子夜这一次默了好久,才游丝一样地开口:“其实,天道说的那些,我懂,不破不立,不止不行,时代的更替间,但凡有新生,必然伴随着牺牲,只是……”

叶长青屏息凝神,专注地等着下文,可等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等来后续。

他心里一惊,打眼看去,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无一物。

魂销神陨,灰飞烟灭,六界第一的叛道之人,不在了。

叶长青孤零零地坐在朱雀脊背上,眼看着那扶桑神木越来越近,内心里,从来没有哪一刻是如此通透的。

他知道元子夜最终想说什么。

天道着眼于天下大势,为六界众生调停,它不会为了一人一族,心生怜悯。

可是,历史的泱泱洪流之下,蝼蚁一样的众生就该这么逆来顺受,听之任之地泯灭掉吗?

换句话说,命该如此,就一定要听天由命?

神木笼罩在金红的夕阳中,苍翠挺拔的枝头上,开出了一朵淡淡的小花,那清莹的颜色,一下子惊醒了无数沉睡的往事。

玄黄残魂居于牢底,多年来寂寂无名,他等待的人失约了,他却没有放弃,与骄奢淫逸的鬼王周旋,无时无刻不在寻觅着重返人间的契机;

元子曦先天半鬼,万人唾弃,他不信这上天赋予的命运,宁可烧成一把焦骨,也要取得冥火,为一生效忠的人族固土安疆;

叶岚青年时下山历练,遍访名山大川,品尽人间疾苦,立志修成圣者,上去问一问那永恒的天道,如何能使苍生不困顿?谁知,答案竟是那么苍白,苍白得令他心生愤懑,一剑斩断天梯,与天作赌,誓要渡尽人间百万荒魂;

温辰天生剑骨,资质绝伦,被天下第一的宗门收入门下,锻造兵人,可他不愿意,不愿为了那登峰造极的境界冷心冷情,追逐半生,等来的只是一具妖人尸体,他一怒之下,逆天改命,一切后果无所畏惧;

温月明不甘终生被师门雪藏,以付出一条灵根的代价换来真正的自由;喻清轮不信下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日,离经叛道,堕化成魔;祁铮无悔少年殉剑炉,庸庸碌碌七十载,有朝一日终得兵解证道;白羽无视世人闲言指摘,从生到死,顶天立地……

不屈不挠之人,还有很多很多,他们有的走了正路修成正果,有的误入歧途尸骨无存,但不论善恶与否,成败若何,好歹来这人世走一遭,大闹一场,方不枉此生。

人,总是不该认命的。

“阿青,陛下他……已经走了吗?”玄黄平静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走了,大概一盏茶之前吧。”叶长青应了一声,说完又觉得有些冰冷了,便道,“前辈,放心吧,他走得很安宁,没有半点遗憾在世上。”

“那就好。”玄黄轻轻颔首。

日出之地的扶桑神木,远看小小一株,飞近了,便是参天大树,它缓缓落下来,姿态优雅地站于枝头,周身燃烧的烈焰,彻底熄灭。

玄黄放下一只羽翼,让他顺利下来,而后,疲惫地说:“阿青,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为夜良国和陛下做的那些事,若是没有你,我不知道今日该如何收场。”

“前辈客气了,我答应过子曦城主,要在可以的时候,拉他一把。”叶长青摇摇头,接着道,“而且,我不过是个小火星罢了,真正燎原的,是成千上万的人族同道,他们心中感念夜良国恩德,所以才会放下仇怨,平息战火。”

玄黄“嗯”了一声,把头埋到翅膀中间,闷闷地说:“阿青,我要走了,你保重。”

叶长青看得出来,这一次,朱鸟是真要走了,再也没有涅槃的可能,他笑了笑,一撩衣袍,在神木粗壮的枝干上盘膝坐下,温柔道:“玄黄前辈,你放心去吧,我在这陪着你。”

身畔,再无声音传来,失去了神力的朱鸟缩成一团,像凡尘中无数普通鸟雀那样,随着夜色沉沉入眠。

叶长青陪着他一起,凝起打坐,复原灵力,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睁眼,偌大的扶桑神木上,只剩了他一个。

渺远的东方海平线,正有淡淡的金光漫射出来,开天辟地,吐故纳新,早起的渔民已然出海,渔歌互答,野趣无穷。

四周的一切都是新的,叶长青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心里面却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惆怅,好像天大地大,再没人与他相伴,好寂寞。

“长青,早啊。”

正感慨着,树下有人唤他,一低头,风逸翩然的白衣青年,正手里拿着一束花,含笑看着他。

叶长青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问:“你怎么在这?”

“当然是来寻你了,夜不归宿,让我多担心。”温辰轻巧一跃,雪白的袍角在空中划过一道星辉,灵鹤般上来了。

“喏,只有东山才有的凤凰花,也叫情人花,好看吧?”

他来得突然,叶长青还是有些懵懂,看着眼前那束渥丹如火的花儿,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温辰握住他的手,拨开乌黑的鬓发,吻了吻那犹带晨露的眼睫,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爱怜地笑道:“长青,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说好了一生一世共白头,现在,我们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