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她才在丈夫杀鸡抹脖子的举动中回过神来,慌不迭地福身向皇帝行礼。
不过她一看皇帝这轻装简从的模样,就知道他这是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因此很是识趣的唤了皇帝一声老爷。
皇帝看见崔氏,心里也是感慨颇多,听见崔氏唤他老爷后,更是一脸笑容。
他刚要和崔氏说上两句,门口就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二哥哥,给我吧……给我吧……”
“不给!不给!就不给!你都弄坏我三只草编螳螂了,这只再给你,我自己都没有了!”
“二哥哥,给我吧,给我吧,我保证这次一定不会再弄坏你的了……”
“行了行了,到家门口还吵,待会让你们娘亲再给你们编上两只不就行了嘛?至于吵成这——”姜承锐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站在院子里背负着双手,正不紧不慢朝着他看过来的中年男人,喉咙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只知道傻愣愣的看了他半天,才硬生生把眼眶里的泪水逼了回去,含含糊糊地问了句:“您怎么来啦?”
同样在努力帮助父亲给两个弟弟做调停工作的瑾哥儿也看着院子里的人变了脸色。
反倒是两岁和在襁褓里就被抱出了皇宫的瑞哥儿和珏哥儿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歪着小脑袋盯着皇帝看。
皇帝也对他们好奇的不行,但是却依然端着派头地强忍住满心的酸涩,板着张脸问:“怎么?朕……我不能来吗?”
“您当然能来,”姜承锐自嘲地笑了下,“这房子都是您给儿子置办的呢。”
皇帝被姜承锐脸上的笑容刺了下心窝。
他沉着一张脸,“我这次过来时想要喝杯儿媳妇茶的,听说你又娶妻了,怎么都没有给我递过消息?她人呢?没和你们在一起?”
“些许无伤大雅的小事,哪里就值当劳烦您了。”姜承锐被皇帝的来意弄愣了下,然后亲自把上前引路的把他领到大厅里去喝茶。“今天是拾娘,哦,忘了和您说,拾娘就是我妻子,今天是拾娘小姐妹成亲的日子,人家特地邀请了她过去帮忙,她又一向是个闲不住的热心肠,把孩子交到我手上就走了,”姜承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估计再没多久她就会回来了,我们家每晚都要一起用晚餐的。”
就没见过自己嫡子这副接地气模样的皇帝心里越发的觉得酸胀,“既然这样的话,那这杯儿媳妇茶朕……我就等下再喝吧,”他的视线落在三个孩子身上,“瑾哥儿,都好几年没见到祖父了,连怎么问候都不会了吗?”
已经从极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的瑾哥儿对着皇帝行礼道:“回皇……祖父的话。不是不知道怎么问候您呢,而是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您,这样的感觉……真的是太奇怪了。”
“听听、听听,这话是在怪祖父啊,”皇帝伸手把瑾哥儿召唤到自己身边去,拍了拍瑾哥儿的肩膀,“个头看着倒是拔高了不少,不知道这学问有没有落下啊?”
瑾哥儿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说道:“您可以试着考考我。”
皇帝大笑,”考就不必啦,有你父……父亲跟在你身边,我很放心。”皇帝看了旁边脸上神色有些惭愧的姜承锐一眼,“你父亲的学问从小就出类拔萃,作为他的长子,你可不能输给他呀。”
瑾哥儿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
皇帝很满意瑾哥儿的态度,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才把虎头虎脑的瑞哥儿和白胖圆滚大眼懵懂的珏哥儿叫到跟前来,姜承锐为了避免两个孩子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出来,不待皇帝开口,就抢先给两人介绍皇帝的身份。
当两个孩子听说皇帝是他们的祖父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只有茫然,却瞧不到半点认同感,就在这气氛颇为尴尬的时候,院子外面传来陆拾遗愉快的呼唤声,她在热情洋溢地唤:“瑾宝!瑞宝!珏宝!快出来!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回来啦!”
听到召唤的瑞哥儿和珏哥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跑出去了。
瑾哥儿也想过去,但到底顾虑着皇帝的身份不敢动,不过他眼里的焦急渴盼之色已经把他的真实情绪表露无遗。
皇帝在心里长叹了口气,竟是都拢了过去。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对瑾哥儿点了点头道:“去吧,去看看你们的……娘亲给你们带什么回来了。”
瑾哥儿眼带感激地看了皇帝一眼,就迈着迫不及待地步子朝着外面奔去了。
不过他的目的却和两个弟弟的截然不同。
比起知道娘亲这次带了什么回来,他更想要抢先一步提醒自己有些大大咧咧的娘亲在皇祖父面前要小心回话,免得她因为一不小心惹得皇祖父大怒,他跟父亲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连救她的能力都没有。
即便瑾哥儿的提醒十分隐晦,陆拾遗还是从他眼角眉梢里那藏都藏不住的紧张和忐忑,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眼珠一转的陆拾遗很快就想到了要怎样应对那个很可能让她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生活重新变得跌宕起伏的上位者——不过她不畏也不惧,因为早在确定了她家傻小子与这个国家的皇室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后,她就已经在收集有关大雍皇室的消息了。
如果她的猜测没有出现偏差的话,那么……上辈子她家那个顺顺利利以皇帝独子身份登基的傻小子这辈子很可能就是那位被其他皇子联手搞下台的黑历史多得数都数不清的废太子!
只要是有点脑子的人就都知道废太子和废太子的家眷不是那么好当的,除非他们想着在旧皇驾崩新帝上位的时候被清算的尸骨无存,否则就必须振作起来,一举干翻现在储君宝座上那个鸠占鹊巢的家伙,重新登上那至高的宝座上去!
心里几乎可以说是动力十足的陆拾遗轻轻攥握了下瑾哥儿的手以作安慰,就做出一副惊喜万分地表情,一面将手里提着的喜糖糕点分给孩子们,一面带着些许紧张和雀跃地走进大厅,“夫君,我听说公爹来了?是真的吗?”
“公爹……”姜承锐的嘴角止不住的就是一抽。
跟在她后面的瑾哥儿也差点没被门槛绊倒。
皇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一脸不好意思地走到他面前的年轻女人。
她的容貌他上次是见过的,只能算是清秀,但是她的身上却仿佛拥有着一种极为炙热的力量似的,让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很难忽视她的存在,而她那双洋溢着快活喜悦和亲近的眼睛也让见过了太多尔虞我诈的皇帝不得不为之生出几分‘难怪儿子会看上她’的感触来。
毕竟,像这样的女人宫里不是没有,但无一不早早的枯萎了。
“难道不是吗?”直接把姜承锐的重复当做是否认的陆拾遗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缕错愕的情绪出来。
生怕把她紧张出个什么好歹来的姜承锐赶紧说:“是的,你没认错,这位确实是……是我爹。”在说到爹这个词的时候,姜承锐脸上的表情也带出了几分不自然的神色。似乎,打从他落地以来,他就不曾叫过这个人一声爹,在他的心里对方也一直是君父,也只能是君父一样的存在。
皇帝像是被这声爹打动了一般,脸上的神情颇有几分动容。
清楚的将这份动容尽收眼底的陆拾遗眼神有细微的闪烁,她笑靥如花地嗔了姜承锐一眼,道:“我就知道我没认错!夫君,你和公爹长得多像啊,简直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一瞧就知道是父子啊!”
“真的有这么像吗?”皇帝被勾起了好奇心。
陆拾遗煞有介事地用力点头,“像的简直不能再像了。”
“就冲着你这句话,你这个儿媳妇我姜某人认了!”皇帝大笑一声,示意旁边侍候的崔氏把已经见机准备好的茶水端递到陆拾遗面前。
崔氏藏住心里的波涛起伏,将茶盏捧到了陆拾遗面前。
她知道,这茶一敬,不管她心里承不承认,对方都是她正儿八经的女主子了。
陆拾遗眉开眼笑地接过来,“公爹您可真是个好心肠,知道我在外面累了个够呛,还特意让人给我准备茶水!”
一面说一面就要掀了盖子美滋滋地喝上一口。
被姜承锐重重地咳嗽声给打断了。
陆拾遗茫然地看过去,“怎么啦?夫君?”
她傻乎乎的问,一副压根就不在状态中的样子。
皇帝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
姜承锐也用无奈的眼神看着她,边看边给她做口型说:这是让你敬儿媳妇茶!
“啊!”陆拾遗惊叫一声,险些打翻了手里的茶盏,一张清秀的脸容也瞬间涨成了一块窘迫的只恨自己不能找个地方钻进去的大红布。
热热闹闹的敬茶仪式过后,已经自来熟的在饭桌上,从皇帝的嘴里打探出了他的‘走商身份’的陆拾遗语气很是郑重地对皇帝这样说道:“公爹,儿媳给您说句失礼的话,您也这么大把的年纪了,就别再往外泡了,以后安分一点的乖乖留在家里好好享清福吧!您放心,我不是个容不得公婆的恶媳妇,”陆拾遗把胸口拍得砰砰响,“家里只要有我们一口就有您一口,保管饿不着您!”
姜承锐是忍了又忍,才勉强忍住了自己不冲上去捂妻子嘴的冲动。
而瑾哥儿也就差没两眼一黑的直接躺倒在地上算了。
就在父子俩满心忐忑的时候,还是头一回有人说要让他安分一点乖乖留在家里享清福的皇帝却难得没有觉得自己这是被冒犯了,相反还整颗心都如同泡在温水里似的暖洋洋的。
恰巧,珏哥儿也在这个时候,做了一回天然的神助攻。
只见他抱着自己的小碗哒哒哒的跑到皇帝面前,用奶声奶气地声音对他说道:“爷爷,珏宝的鸡蛋羹也都让给你吃,你就听娘亲的话,留在家里,哪里也别去了吧。”
边说还边踮起小脚丫举着小勺子舀颤巍巍地要给皇帝喂食。
吴德英见状上前一步想要阻止。
被皇帝摆手打住了。
然后,他真的在姜承锐等知情人士的错愕眼神中,纡尊降贵的尝了一口,还笑的眉眼慈爱的对珏哥儿一本正经地竖着大拇指,说了句:“好吃!”
而珏哥儿闻言也笑眯了一双月牙眼——那里面洋溢着深宫里的孩子所没有的天真和快活——得意的说:“这是我娘亲看我又乖又听话,才特意给我做哒!爹爹和哥哥们都没有呢。”
皇帝看着面前的小人儿,回想着他被一个提篮如同一个物件一样被他的父亲提着赶出宫时的场景,眼眶莫名的就是一热,随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为之大吃一惊的举动。
他把珏哥儿从地上抱了起来。
抱进了他怀里。
这是他登基以来,抱得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孙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