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睺只觉自己做了一个不太美妙的梦。梦中的他快要喘不过气, 最后挣扎醒来,什么都没有。
果然是梦。
他支着腿靠在潭边,尝试回忆梦中点点滴滴, 可惜了无痕, 半点踪影都寻不到。
应该是错觉。
思索半天的罗睺放弃追溯其可能性, 起身取走水中的箭簇。不远处十二品灭世黑莲轻轻摇曳, 好似期待主人的召唤。
罗睺抬手就把这玩意给拔了。
留着干嘛, 给别人当宝贝。
收拾完这朵黑莲花, 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的,左右还要回去寻女娲。罗睺索性解了衣衫,原地换新衣。
轻薄的单衣被剥下丢弃, 几缕发丝吸附在腰间,溢出的水珠顺势下延。过后被主人一手抹去。
他皱眉提溜起这麻烦玩意,想了想还是没割了。
天道给的躯壳头发短, 动不动被观众嘲笑妹妹头, 罗睺自己也觉得傻气。现难得有机会换个发型,长了便长了。
咬着嘴里的发绳,两只手摸索在发间,弄了半天才将这头长发打理完善。
一切都穿戴整齐后, 罗睺携了箭矢离去,再无留恋。
直至风雪涌入洞中,隐藏的身影才慢慢显出, 被扔在地上的十二品灭世黑莲重入水中,得几缕混沌之气滋养, 又现生机。
“他还活着。”
道者在潭边徘徊片刻,最后消失在洞外。
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件被丢弃的单衣。
**
重回女娲宫后, 罗睺没有等太久,女娲便携了神箭归来,她面上颇为疲倦,见了罗睺说道,“帝俊疯了。”
她无力支着额角,往日明媚的笑容也不复存在。
“他把金乌残魂炼化了。”
那可是他的亲生骨肉。
女娲合上眼来,片刻的黑幕让她见到两族相杀惨剧,身为圣人的她却没有办法阻止。
天地不容两族,非是生来就是罪孽。
“难道就没有两全之法吗?”
罗睺清点着手里的金箭,脸上不见喜怒,“巫妖两族不亡,人族如何大兴。”
“可妖族是我的母族!”
“那你当初为何听从天意!”
女娲失神落泪,她以为,做了圣人就能摆脱束缚,她自以为的。
毕竟相处过一些时日,真置之不理不太可能,兴许是动了一丝不忍,又或者是想看女娲能否对抗天意,罗睺说,“大道三千,衍化万千,这一丝生机我算不出来,不知身为圣人的你是否能寻到?”
站得高,必是看得远。
妖族要想脱离天道命定之路,只能靠妖族自己。
这话似乎点醒了女娲,罗睺离开不久,女娲宫便宣布闭宫。
如果没猜错,女娲应是闭门造车,穷举推演天机。
**
这九支沾了金乌之血的箭矢,连同射日神弓一同交到吉尔伽美什手中。
“至于最后一支,全看你个人。”
打开的通道内,那支蕴含了地水火风的箭簇悬在吉尔伽美什面前,罗睺的话还在吉尔伽美什耳边回荡。
“原因?照你们的话理解,它是最初诞生的四大元素,能把虚无化为新生,也能将世界回归本源。”
如此重要的宝物,随随便便给了一个陌生人,吉尔伽美什望着虚空中的身影,询问他所要付出的代价。
而罗睺的是有趣。
“本座想看看,这样一件宝物,你会如何用它。”
是将它射入苍穹之中,拉着众神一同毁灭,还是成为守箭者,束之高阁,震慑神明。
这种猜想很有意思,罗睺不介意送吉尔伽美什这件宝物,换取一个结果。
魔,从来都是随心所欲。
得到回答的吉尔伽美什也笑了,过后捏紧弓身,傲慢抬眸道,“本王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罗睺也很开心,“本座拭目以待。最后关于成神之法,何不试试打碎神像,自己坐到神龛上去。”
这个世界的天神和圣人差不多,或者说比圣人更为羸弱,圣人无功德,只会无名而已。天神没有信仰,等待他的就是沉睡,乃至最后神职消散。
人族的信仰之力,是随时可以收回的。
待通道彻底关闭后,殿内再度恢复光明,吉尔伽美什捡起那支箭矢,他能感受到,上头肆虐的力量,几乎要将一切吞噬打碎。
这是远高于神之上的力量。
吉尔伽美什握紧那枚箭矢,现在,他有了和天神谈判的资格。
以及挽回挚友的机会。
在天神降下审判的第十三天,宁恩见到了乌鲁克的王。
他比从前更加沉默,眼中的色彩也越发深邃,好似无底之洞,即便是天神的恩赐,也无法使之发芽抽长。
“恩奇都怎么样了?”
宁恩咽下悲恸,她衰老的更快了,面上的皱纹要把她刻成一张树皮。
“恩奇都,虚弱的更厉害了。”
他已经无法起身了。
宁恩知道恩奇都得的是什么病,但她无法救治恩奇都,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恩奇都一天天衰弱下去,健康红润的脸庞袭上灰败,强健有力的胳膊被病魔吞噬,最后只能躺在床上,等待死亡降临。
在这个十三天,宁恩无数在神像面前祷告,她甚至越过吉尔伽美什,向女神许多无数个承诺,来年的丰收,乃至她的性命。这些全部交出去,只求换回恩奇都的健康。
他不该死的。
他是乌鲁克的英雄,从愤怒的天之公牛手中救下乌鲁克的子民,纵使不被子民拥戴,也应健康活下去,同王一起创造这个城邦。
宁恩失态哭泣出声,她领着吉尔伽美什走到房间内,拉起恩奇都的手,对床上的人说,“恩奇都,王来探望你了。”
窗户下的脸庞惨白无神,恩奇都费力转动眼珠,试图和过去一样,回应吉尔伽美什一个笑。
但他现在做不到。
吉尔伽美什接过恩奇都的手,对身后的宁恩说,“去呼唤天神,我要找天神谈谈。”
或许是吉尔伽美什怕了。宁恩让开位置,无论是谁都无法接受挚友的死亡,宁恩领命退下,将空间留着这两人。
平原上的落日即将湮灭,余晖无力彰显太阳的伟大,只能斜斜挂在吉尔伽美什手边。
“吉尔……”
吉尔伽美什拨去那道余晖,转头看向恩奇都。
这是他的挚友,一生中最重要的伙伴,曾于混沌中将他拉出,他心系乌鲁克,是乌鲁克的英雄。
现在,这个英雄陷入死亡,需要他这个挚友的拯救。
“我走以后,你不必悲伤,我们终将在地下相见。吉尔,死亡并不可怕,我希望在我们还未再见的时光里,你能像过去一样,开心并快乐着。”
吉尔伽美什没有回应恩奇都。
“我希望,在将来的泥板上,书写他的人歌颂你的伟大,后世缅怀一位贤王,直至永世传唱。”
这是恩奇都的心愿,他想看到他的王行走在历史长河上,千万年时光中,不被风沙侵蚀,消散在水中。
最后一丝暖阳下坠,侍女徘徊在外面,手中持着一盏明灯,想要驱散屋中的黑暗。
终于,吉尔伽美什开口了,“我需要你的监督。”
恩奇都吃力睁开双眼,虚弱笑着,“恐怕我没有这个机会了。”
吉尔伽美什却说,“异神给了我弑神的武器,教会我称为天神的方法。我拥有了和神明平起平坐的资格,我将与神明讨价还价。”
手背上的力气忽然加大,恩奇都说,“吉尔,你不能这样,乌鲁克的子民会……”
“他们没有这个资格。”
吉尔伽美什温柔掰开那只手,起身居高临下望着恩奇都,宣誓着。
“本王的子民合该在本王羽翼下生存,没有本王的允许,谁也不能伤害他们。而本王的挚友,即便他到了地下,本王也要把他拉上来,站到本王身边。”
侍女执着明灯涌入,点亮恩奇都眼前的黑暗,他看到,他的王和从前一样,高傲美丽,永驻不败之地。
夜风送来侍从的低语,“王,祭司在找您。”
于是这屋内比光明还要耀眼的存在离去,恩奇都被侍女扶起,目送吉尔伽美什离去。
恩奇都有些晃神,他像是在问侍女,又是自言自语着,“王,是无所不能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