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短短三息的沉睡中,阮芽想起了一些事来。
那时,她又冷又疼,感觉自己不能动弹,一片漆黑中不知身在何处,鼻尖是浓郁的血腥气和腐烂的落叶气息。
她想出声呼喊娘亲,呼喊衔玉,却发现自己不能张口;想挪动,却没有四肢;想哭泣,甚至感觉不到眼睛在哪里……
她好疼好冷,想长睡不醒,又不舍得。
有娘亲、衔玉、小雪,苗苗……她认识许许多多的人,大家聚在一起,快活地玩耍,桌子上摆满好吃的。
一头扯着她下坠,是无尽深渊,一头把她用力往上拽,头顶阳光明媚,绿荫随风招摇,鸟鸣啾啾,隐约还有烧鸡的香味飘来。
这世上,有谁不渴望爱与温暖呢,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哪怕是无心之人。
她伸出手,头颅倔强地昂起,想活。
“哗啦——”
她破水而出,重见天日。
“衔玉。”阮芽眷恋与他脸颊相蹭,“谢谢你。”
谢谢你救了我。
衔玉不言不语,只默默用身体温暖她。
他们坐在高高的山坡上看月亮,山下的稻子被风刮着,像一双温柔的大手抚摸着毛绒绒的巨兽。
阮芽很喜欢绣神山,这里真是顶顶好,比在九华山舒服很多,她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想埋在这里。”
她足尖点了点草地,“就在这里,我想晒太阳,想吹大风。”
就面对这一茬又一茬的稻子,美美地睡去。
衔玉捏捏她的脸蛋,“说的什么胡话。”
她满怀憧憬,“丫丫会长成一棵大树,立在高岗上,小鸟都来我的身上搭窝,叽叽喳喳唱歌,丫丫永远也不孤单……”
“咕咕咕——”
夜深了,小鸟都已经歇下,丫丫的肚子却开始唱歌。
她害羞地笑一下,衔玉像抱小孩那样让她坐在手臂上,驮着这个大孩子下山去吃东西。
她乖乖地趴在他肩头,两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还不忘提要求,“想吃烧鸡。”
现在别说烧鸡,就是蛟肉,他也愿意割下给她吃。只要她能好好的。
清晨时的霜露把柳催雪冻醒,他蜷缩着手脚醒来,极目四野,到处都是蓝灰色的,雾浓得化不开,身上衣衫全部被露水打湿。
他还躺在那棵树叶半青不黄的银杏树下,身下铺着竹席,怀里抱着竹枕。
然而他清楚记得,入睡前天空还是明亮的,阳光透过树荫撒下,身上暖融融,耳边有女孩们软软的说话声。
怎么睡一觉起来,就哪哪都不对了。
“衔玉,丫丫,你们在哪里?”
也不知是何时改的口,他不再叫阮芽容容,开始跟着衔玉一起叫丫丫。
可现在他们人呢,为什么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柳催雪胡乱卷起他的竹席和枕头,在林间浓浓的白雾中毫无目的乱走。
晨曦劈开浓雾,暖阳洒满大地,近午时,衔玉才牵着阮芽回绣神山。
昨晚他们去肆方城吃了烧鸡,顺便在城里的客栈住下,衔玉一整晚都抱着她,她沉沉地睡了一夜,没有做噩梦,早上醒来时状态好了许多。
衔玉又带她喝了甜甜的热豆浆,吃了肉包子,那张小脸才终于有了点健康的粉颜色。
这期间,没有一个人想起,还躺在银杏树下睡觉的柳催雪。
二人行至山脚,一只背着箩筐的小狗妖急急朝着山下奔来,他尚未变化出完整的人形,粗布短衫下两条毛乎乎的狗腿跑得飞快。
“公子!公子!”小狗妖一边跑一边喊,狗爪子打滑,一个后仰摔进自己的箩筐里,咕噜噜滚下来。
衔玉驻步,等那箩筐滚到面前,抬脚踩住,黑靴掂着筐底用力往下一压,箩筐口朝上翻过来。
小狗妖爬起来,仰头看着衔玉,狗爪子朝山上指,“公子,小公子到处找你呢!”他两只前爪夸张地划了个圈,“天不亮他就开始哭,把山上所有的妖怪都哭醒了!吵死妖啦!你快回去看看吧!”
衔玉茫然,“什么小公子?”
阮芽一拍脑门,“糟了!小雪,我们把他给忘了!”
还没进山门,一大堆奇形怪状的妖怪已经聚在门口,树上还有几只看热闹的猴。
萧逢不在,山里的杂事都由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妖怪主持。
白猿翁聪明会算账,管钱;蛊雕有翼,眼明,巡山守护;万年榕树妖和灵芝精负责带领大家种植;其他没有妖管的破烂事,统统都找老玄龟。
这时,老玄龟就站在山门前,杵着拐杖背着厚厚的大龟壳等他,颤颤巍巍伸出手,“衔——玉——啊——回——来——了——”
这只老玄龟便是衔玉还在洞庭时,为他起名的那只老王八。衔玉飞黄腾达后也没忘了老王八,将他接到更适宜居住的绣神山。
老玄龟年纪太大了,没有人知道他活了多少岁,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他说话总是拉长了音调,一个字吐出来,得黏扯上好一阵才能说下一个字。
衔玉耐着性子等他说完,方才转头问那蹦蹦跳跳跟着身后的小狗妖,“人呢?”
小狗妖说话像脆李子,又嫩又响,“在里头!这会儿没哭了,在吃东西。”
小狗妖已经在接老玄龟的班,他跑得快,说话利索,大家有事都愿意找他。
衔玉牵着阮芽进了山门,老玄龟跟不上他们,杵着拐坐在门口,几只猴子从树上跳下来,敲着他的龟壳玩,他也不生气,笑呵呵说:“到底还是成家了,也好,也好。”
找到柳催雪的时候,正如小狗妖所说,他在吃东西。
阮芽不过离开他一个晚上,他就把自己弄得相当狼狈,身上那身绿衫被树枝挂得破烂兮兮,总是一丝不苟用玉冠竖起的黑发乱得像鸡窝,脸颊布满了细长的伤痕,两眼哭得像核桃,怎一个惨字了得。
然而这都不足以令人震惊。
衔玉牵着阮芽前脚刚到,后脚东南方便涌来一众花枝招展的女妖精。
柳催雪正坐在地上吃柿子,吃得满脸满嘴都是稀烂的果肉,突然手里的半个柿子就被人抢走了。
一群女妖扑上来,给他擦脸的擦脸,梳头的梳头,不消片刻,脏兮兮的柳催雪焕然一新,连衣上破洞都让这帮女妖们用法术修补好了。
他又变成了那个风光霁月的柳催雪,只是眼中充满了迷茫和不解,右手还保持着啃柿子的动作。
衔玉和阮芽愣在原地,呆呆地眨了两下眼。不待人反应,女妖精们已经花蝴蝶一样扑过来,“婆婆!公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