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西梅给苏北摇穿上厚衣裳，又给戴上暖和的毛线帽子，围上围巾，几乎将整张小脸儿都给遮住了，这才抱着出去。
来到方桌前，苏西梅将包裹得圆滚滚的苏北摇放下，扶着她艰难的拜拜，跪下磕头，又扶着她的手，把饭菜和酒倒进坛子里，而后才又重新磕头站起来。
陶林严肃的看着苏北摇：“四丫，你不要怪舅舅心狠，明知道你身体弱还叫你出来吹风，你娘身体本来好好的，就是因为生了你才坏的，才早早的没了，所以是你欠了你娘的，你以后没机会孝顺她了，就不能不最后给她磕个头，送她一程，知道不？”
苏北摇目光平静，声音细细弱弱的，却很清晰：“知道了。”
陶林点点头，等苏西梅把苏北摇抱着站到一边，将剩饭剩菜倒进去，开始封坛。
封坛之后做最后的道别，法师唱了一回法，然后由苏东宝打头，先男丁再女眷，先亲后疏，一个接一个在棺材前烧香祭拜，然后由站在旁边的婶子递给他们一人一根薄竹棍，让他们等会儿跟遗体告别的时候，将竹条折成两段，长的留在手里，短扔到棺材里，还要说：“我留长你留短。”意思是你没了，但我还要长长久久的活着。
告别完遗体之后就开始上山了。
院子里男男女女都动起来，男长辈走到苏东宝跟前，叮嘱他等会儿要怎么做，不能出差错，苏北摇他们这边也有婶子过来叮嘱他们等会儿要怎么做。
上山之后要把手里绑着白纸的竹子插在坟边，脱掉孝服，把手腕的白绳换成红绳，一路回来要采一根带着绿叶嫩芽的枝条回来，一路往家里走，不要停留更不要回头去看……
叮嘱的很仔细。
跟苏北摇以前经历过的丧礼有些不太一样，显然是这边的风俗。
苏北摇乖乖的点头，由着婶子帮她扎白绳在手腕。
婶子见她这乖巧可怜的样子，心里不由得生出怜惜，低声教苏西梅：“这下雨天，上山的路怕是滑得很，你抱着她小心摔跤，最好是四丫身上给她拿塑料薄膜抱起来，用绳子扎住手脚，你再拿背篼把她背起来，外面再罩一层塑料薄膜，就不会被淋着了。等到了山上，让你姐帮她除掉身上的脏东西。”
苏西梅忙谢过她：“谢谢荣婶。”
荣婶还怕苏北摇小人家家的不懂事，一次次叮嘱：“等会儿回来的时候要听你姐的话，一路上千万千万不要回头，知道吗？”
苏西梅和苏南桃将苏北摇收拾妥当，起灵的时间也到了，苏东宝披麻戴孝，摔了盆，而后捧着坛子率先出门去，后面几个年轻壮实的小伙子抬着棺材紧随其后，后面苏南桃姐妹，陶林兄妹等紧跟着哭着追上去，一路上哀乐不断，纸钱纷飞，煞是哀恸。
生离死别，不过如此。
苏北摇却是知道，与她，与苏西梅，这不是结束，而是才刚刚开始。
从山上回来，撒了百桂水，跨了火盆，送走了邻居宾客，一家子坐下来吃过晚饭，才终于能歇一口气，陶林率先提出来，“东宝，现在你爹娘没了，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也是长兄，家里该由你做主，你说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苏东宝心里咯噔一下，心说来了。
他跟唐婷对视一眼，唐婷悄悄拧了拧他的腰间软肉，示意他千万不要大包大揽，忘记了他们之前的约定：无论是苏西梅还是苏北摇，苏东宝和唐婷都不想沾手。
苏西梅要嫁人，嫁妆不得他们出？
还有苏北摇，就更加不愿意养她了。
三岁，什么都干不了，还病恹恹的，风一吹就倒，养来做什么，给自己找个公主伺候着做奴隶啊？
所以苏东宝和唐婷早就商量好了，苏西梅姐妹俩的事情，他们不管。
眼下陶林问苏东宝以后的打算，苏东宝当然还是要维持一下颜面的，“舅舅说的是，按理说，长兄如父，现在爹娘都不在，我这个做亲哥的，应该照顾妹妹们，奈何我现在也是刚刚出来工作，能力有限，实在是没有办法把两个妹妹都带在身边照顾，所以我就想着，要不然这样，就先让西梅带着四丫在老家住着，回头我和婷婷回了城里，就省吃俭用的给西梅准备嫁妆，再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好人家愿意养女孩子的，等西梅结婚了，就把四丫送给人家抚养。”
“什么？你要把摇摇送人？”苏西梅不敢置信的看着苏东宝：“苏东宝，你还是个人吗？摇摇可你的亲生妹妹，你作为大哥你不说把她带在身边抚养长大，你还想把她送走，你对得起爹娘吗？”
唐婷不乐意了，扬声说道；“苏西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感情你上嘴唇碰碰下嘴唇，就把一个大包袱扔给我们，回头自己结婚潇洒去了，累得是我们，你还得了个好名声，你算盘打得有够精的啊你！”
苏西梅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八道！摇摇从小就是我照顾的，你们什么时候沾过手了？算盘打得精的是你们吧？把家里的钱全都诓走了，现在轮到你们负责任了，你们却一口一个要把人送走？这个世界上有你们这样会算计的人吗？你们还有良心吗？”
唐婷：“我呸！我们算计？我们没良心？是啊，我们就是会算计啊，我们就是没良心啊，你倒是大好人，那你干嘛把这累赘扔给我们啊？你倒是带着她去嫁人啊？”
苏西梅气道：“行，我带着嫁人就我带着嫁人，只要你们不嫌弃丢人就成！”
苏南桃连忙拦住她：“可别胡说八道，那有兄长还在，妹妹带着小妹妹去嫁人的？传出去大哥还要不要做人了？”
苏西梅冷笑道：“你还想着让他做人？你看看他现在还是个人吗？”
苏东宝脸色不虞，唐婷直接撸起袖子：“苏西梅，你什么意思啊？感情全世界就你一个是好人了是吧？我们都是坏人了是吧？”
苏西梅冷笑：“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愿意养，你难道还有脸说自己是个好人？你有脸说我都没有脸听！”
“你是好人？你当然是好人了。”唐婷冷笑：“我听说了，当初娘把她生出来的，她就弱叽叽的，医生都说养不活了，连娘都放弃了，你倒是个好人，把她给伺候活了，却为了给她治病，把家里都给扒拉了个干干净净，怎么着的了？现在娘被祸害完了，你又掉转头来想要祸害我们了？感情你这个好人，就靠着祸害家里人来的啊！”
“我祸害家人？我把家里扒拉了个干干净净？苏东宝。你敢不敢站出来说话，你敢不敢跟大家伙说，到底是谁把这个家给扒拉了个干干净净的？”苏西梅气笑了。
苏东宝不耐烦的说：“行了，你嫂子不过是说你一句，你就这里十句的顶着，你的眼里还有你嫂子吗？是不是连我这个做哥的你也不放在眼里了？”
苏西梅骂道：“要不是她自己先跳出来恶心人，谁稀罕骂她？自己找骂那都是活该！”
唐婷要打人了，苏西梅也没带怕的，两人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
“你们都别吵了。”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被淹没，根本就无人注意。
陶林气得拍桌子：“都吵吵什么？都给我闭嘴！”
苏南桃连忙上前拉住苏西梅，苏东宝也上前拉唐婷，唐婷一把甩开他，回头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苏东宝，你当初跟我结婚的时候可是承诺过我的，你家里这些破人破事都不许上我家门，你要是敢把这小病秧子弄回家，我们就离婚！”
唐婷说完回房，狠狠的摔上门。
“婷婷。”苏东宝追过去也吃了一鼻子灰。
陶林气得浑身发抖：“听听，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这是人说的话吗？长兄如父，什么叫做长兄如父？那是没了爹娘之后，要照顾好下面的弟弟妹妹的！要人都只顾着自己，连亲弟妹都不管不顾，那还是个人吗？那是畜生！”
苏东宝被骂得脸上火辣辣的。
陶林语重心长的对苏东宝：“东宝，你老婆不懂事，你可不能犯糊涂啊。你要是真做了这样的事，那可是走到哪里都要被人戳脊梁骨，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就是天理也难容啊！”
苏西梅搂着苏南桃嚎啕大哭，“爹啊，娘啊，你们怎么就去了啊！”
苏南桃也跟着抹泪。
苏东宝抹一把脸说：“舅，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也希望你能理解理解我，我但凡有一点点办法，我都愿意把四丫带到身边去。可你看，我也才工作一年多，连脚跟都还没有站稳呢，我每天都得忙工作，忙得脚不沾地的，婷婷也是这样，我要是把四丫带过去了，我怎么照顾她？我分身乏术啊！”
“再说了，我跟婷婷也还年轻，我们总得要孩子吧？”苏东宝很知道长辈的软肋在哪里：“要是有娘在，还有个人帮我们带孩子，可如今娘没了，我们就只能依靠丈母娘了，可我能让丈母娘帮忙照顾我的孩子，毕竟那是人家的外孙，但我总不能把我妹妹也送过去叫人照顾吧？再说，四丫身体又是这种情形——”
陶林不说话了。
“是啊，大哥，东宝他们不是不想养四丫，他们也确实是有困难。”陶月帮苏东宝说话。
陶林动摇得更加厉害。
忽的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响起来：“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我自己会刷牙洗脸穿衣服吃饭，我还会收拾屋子洗衣服，不用很麻烦哥哥和嫂子的。如果大哥还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里的话，我还可以去幼儿园，听说城里有幼儿园，白天把小朋友送到幼儿园，晚上再接回家，就不会耽误大人白天上班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北摇蹬蹬蹬的跑到苏东宝面前，伸出两个白白细细的手指，双眼含泪的望着苏东宝；“大哥，你不要不要我好不好？”
“摇摇！”苏西梅下意识的站起来，看着那小小的人儿，心里酸涩难当。
摇摇从生下来就是她照顾的，苏东宝对她从来都是不闻不问的，摇摇能对苏东宝又什么感情，想跟着苏东宝走，也不过是不想让她为难罢了。
“大哥，摇摇这么乖，你真的忍心要抛弃她吗？”苏西梅再次看向苏东宝，眼泪掉下来，态度也软了：“她可是我们的亲妹妹呀！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呀！”
苏北摇的眼泪滑下一颗，滑过带着几分孱弱的白嫩漂亮的脸，特别特别的漂亮，特别特别的惹人疼，她娇怯怯的说：“哥哥，我很乖的，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面对这样的人儿，任是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忍心拒绝。
苏东宝咽了一口口水，差点儿就要点头答应了，房间里传来砰砰砰的摔东西的声音，他瞬间清醒过来，抽出手，移开目光：“对不起。”
苏北摇眼圈瞬间红了，眼泪像珍珠一样滴答滴答的往下滚，她还不像别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她就这样仰着头看着你，不哭不闹，只是落眼泪。
像精致又脆弱的瓷娃娃一般，叫人看得心碎。
苏西梅已经忍不住哭了，想冲过去抱苏北摇：“摇摇，你不要求他了，他就是个畜生，他不要你，姐姐要你，姐姐养你！呜呜呜——”
苏南桃紧紧的抱住苏西梅，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真是傻啊！
家里还有亲哥呢，谁家会愿意让自家儿子娶一个带着病恹恹的妹妹的儿媳妇？
苏西梅要是真养苏北摇，那她这婚事说不定就得黄，她这一辈子也就跟着毁得差不多了！
苏南桃也怜惜苏北摇，可对于她来说，苏西梅才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心贴心的姐妹！
她不能不为苏西梅着想。
苏北摇没回头，就这样望着苏东宝：“大哥，我求求你了。”
苏东宝狼狈不堪的别开脸：“四丫我不是不想养你，只是你这身子，得好好养着才行，大哥能力有限，没办法养好你，但如果你去了有钱人家，他们会给你买漂亮的衣服和鞋子，还会给你找最好的医生医治，就算是用再贵的药材，他们也有能力给你弄来，到时候你完全可以活得像个千金小姐一样，而不用跟着我们吃苦。”
苏东宝越说越觉得有道理，他又对苏西梅说：“你总觉得我是嫌弃四丫，那你怎么不想想，四丫这个身子，我们这样的人家能养得好吗？还不如给她找个好一点的养父母，到时候她也不用跟着我们吃苦，这不是挺好的吗？”
将自私凉薄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你也是厉害了。
苏北摇慢慢的低下了头，十分难过的样子。
苏西梅看得心头大痛，挣脱苏南桃对苏东宝说：“摇摇身子是有点儿弱，要好好养着，但也没到你说的这种程度，哪里就至于要送人了？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养她，你就是觉得她是个累赘。”
“那不然呢？”苏东宝神烦苏西梅：“你让我把她带回去，然后看着你嫂子跟我离婚，是不是非得害得我妻离子散你才满意？”
苏西梅抿唇，她对苏东宝是一千个一万个看不上，可也没想着他倒霉。
陶月上前道：“西梅，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可你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什么都不管不顾，大吵大闹是不是？你哥他能有今天他是真的不容易啊，你真的忍心让他的前程婚姻都毁于一旦？”
苏北摇心里呵呵，搜刮走了家中所有的资源，飞到枝头成凤凰了，就想一脚踢开累赘的妹妹，这还叫做不容易？那还的确是不容易的。
不就是演戏吗？谁还不是个影后了？
苏北摇擦擦眼泪，抬头乖乖巧巧的跟苏东宝：“好，我都听大哥的安排。”
又回头给苏西梅擦眼泪：“姐姐，别哭。”
苏西梅哪能不哭？
她搂着苏北摇：“不走，我们不走，姐养你。”
苏北摇抿着唇笑了笑：“姐夫还等着娶姐姐呢。”
苏西梅哭道：“那我就不——”
苏南桃再次捂住苏西梅的嘴，就连陶月也上前帮忙，不想让她说话了。
她又转头看苏东宝：“大哥，我可以等姐姐结婚了再走吗？我想看姐姐做新娘子。”
其他人也忍不住垂泪，这孩子也太懂事了。
倒衬得他们这些大人干的都不是人事。
“行。”面对大家伙不赞同的目光，苏东宝还能怎么样呢？
苏北摇露出一朵笑花：“谢谢大哥。”
“呜呜呜！”苏西梅哭死。
苏北摇回头拉着苏西梅说：“姐姐你不要哭，我可高兴看你做新娘子了。到时候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和姐夫一起回家，让大哥给你驮电视机，让大姐夫给你驮缝纫机，到时候你会是全镇最令人羡慕的新娘子。”
“大哥，你说好不好？”苏北摇转头天真的看向苏东宝。
苏东宝下意识的要点头，忽地清醒过来。
不是，你自行车，缝纫机，电视机是什么鬼？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给她陪嫁这些东西了？
陶月连忙说：“哎呦，我们四丫还操心姐姐的嫁妆呢？放心吧，你大哥肯定会帮你姐姐把嫁妆准备得妥妥当当的。”
“嗯。”苏北摇用力的点头：“当初娘把姐姐的彩礼钱给大哥的时候，就说过啦，等姐姐结婚的时候，要给姐姐陪自行车，电视机和缝纫机。”
你怕不是打劫！
陶月都不敢信：“你娘以前真的这么说的？”
苏北摇点头，煞有其事：“是啊。娘还说了，大哥最好最好了，他现在还在城里做大官，每个月都赚好多好多的钱，姐姐照顾了家里这么多年，大哥心里很感激的，绝对不会亏待姐姐的。”
苏东宝：……不不不，我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可面对大家伙的目光，苏东宝又不能说苏北摇都是瞎扯淡。
毕竟苏北摇可没说他一句坏话。
“什么大官？我现在也就是个小喽啰而已，那有什么本事啊。不过这嫁妆的事情，我会跟你嫂子商量商量，肯定会办得妥妥帖帖的。”什么自行车，什么电视机，缝纫机，做梦去吧。
陶林见大家已经初步达成协议，也还算是满意：“东宝你能这么想是对的，作为长兄，你就得有个长兄的样子，得照顾好下面的弟弟妹妹们，可不能做那种忘恩负义的事情。你那个老婆，我看很不行，太自私太凉薄了，你呀，还是得自己抓主意，可不能万事都听她的。”
苏东宝唯唯诺诺，终于把陶林等舅家的人送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