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找去,定柔上了一棵大树,采着木耳。
然后出溜到半树,扑通跳了下来,又到一处石崖边采一丛石菌,皇帝一把拽住了手:“别跌下去了。”
定柔回头看了一眼,没有挣脱。
软柔柔的小手,滑腻温热,握在掌中,直让人生了一腔子不舍,真不想放开了。
日头愈来愈高,她将竹篓里的摘择了一遍,去了根蒂和泥土,皇帝捧着一大把过来,兴冲冲地显摆:“定柔,快看。”
放在草丛,定柔翻了翻,竟有大半是毒菇或狗尿苔①,全挑了出去,皇帝失落地:“这可是我费力采来的,你都给扔了。”
“不能吃,留着干什么?”定柔很绝情地道。
皇帝看了看背篓里的,心想,分明长的都差不多,小丫头成心打击人。
定柔发现了不一样的:“鸡枞菌,还有这个?哪里来的?”
皇帝指了指:“那边松树底下。”
定柔小心地抖了抖土:“就这一株最好。”
皇帝又开心了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定柔找了个干净的岩石歇气,随意吹了吹灰土便坐上去了,摸出水囊,灌了几口,皇帝惊疑地看着,也小心翼翼坐了上去,并肩挨着她。
定柔忘了先呈给他,不好意思地问:“你若不嫌弃,就着喝一些罢。”
皇帝一把接过,笑道:“自然不嫌弃。”
这如同跟你亲嘴,甚好!
山峦重叠,壑下是一个小村庄,民居人家,屋檐层出叠现,炊烟袅袅升腾,他望了许久,眼中透出向往:“寻常百姓家的日子也不错!”
若跟你一起过,该多美好。
喝了一半,又把水囊递给了定柔,转头间瞥见她下颔沾了一小丁泥土,摸出袖袋里帕子来,要为她拭去,定柔急忙去拿自己的:“不用,我自己有。”
他的手僵在半空,定柔取出绣帕揩了揩,转眸望着他手中的丝绢素帕,叠的方方正正,雪白无暇,顿时“扑哧”笑了出来:“你一个大男人,带个女人用的帕子,呵呵......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男人的帕巾这么干净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素日都带明黄色的,今日出宫为了衬托这衣服,才带了一条白色的”
定柔打量了打量,天水色羽缎直领对襟襕袍,暗花云气纹,将他整个人衬的清雅无尘,芝兰琼树,翩翩美公子。
腰间白玉革带,挂着云雷纹半月璜和一只同衣色的香囊。
记得在淮南初见,好像也是这个颜色的衣服。
他也偏爱淡雅简洁的东西吗?
她打趣说:“我家中三个哥哥都是习武之人,粗枝大叶,走到他们身边一股男人的汗味,出去一趟身边的人伺候的再勤快,他们也免不了衣服这皱了那儿污了的,哪像你啊,整天清清爽爽,竟比女人还利索,身上还挂着香袋。”
皇帝听的怔住,望着小丫头的侧颊,心想,这是嫌弃我没有男人味,没有阳刚之气,我在她心中不会一直是个娘炮吧?
他自来知微见著,能在字里话间洞悉出线索,方才的话提醒了他,她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了一个可怕的讯息,定柔心中的十好男人是......慕容康!
她将之当成了男人的准绳,衡量人品的标准。
而他勉强混了个,年纪相仿,品格相仿......幸好是亲哥哥,不然,岂非又多了强硬的敌手!
歇够了,起身往下走,山石凌乱,下山不比上山,稍不留神就会绊倒,定柔走在前面,皇帝手臂一甩,将讨厌的帕子扔到了荆棘丛。
以后沐浴不用香露了,非蹭出“男人味”给你闻闻。
回到小院,两个嬷嬷竟也从外头回来,带着安可乘车到山下鱼塘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白鲢,张嬷嬷道:“奴婢想起来,今天是万寿节呀!”
定柔放下竹篓,惊看皇帝:“你过生辰啊?”
这厢有种鼻子发酸的感觉,心道你也在宫里二三载,每每阖宫庆贺,怎么都没记住,可见从未将我放在心上半分。
定柔有些慌促不安:“家里粗惨淡饭,哎呀,你怎么不早说。”
两个嬷嬷握着菜刀折腾了半晌,那条鱼依旧活蹦乱跳,成了精似的,跃下了案板,灵活地蹦到了院外,吓得立刻不敢杀了,定柔听到了,一手下去捏住了腮,只剩了鱼尾动着:“拿米酒来,鱼一喝酒就醉死了。”
然后拿到围墙边,小手握着菜刀,刷刷刷剔鳞去脏,动作流利极了,仿佛杀得不是鱼,到缸子边舀水洗了,对两个嬷嬷说:“我来煮饭,你们歇着罢。”
皇帝摇着小木马逗安可,两个嬷嬷去打下手,片刻后厨房传来咚咚咚的切菜声,两个嬷嬷摇头晃脑地出来,一个说:“我看她做事直害怕,利索的跟快刀子似的,咱们完全成了多余的。”
皇帝心生好奇,也起身去看。
烟囟冒出热汽,站在门框边,女子满头的汗,系着碎花围裙,一手翻搅着锅中的菜,一手揉着面团,他目光怔忪,瞬间生了错觉,忽有异样的滋味涌流心田,从未,从未有过的......
静静地望着,只生了这一刻便是地老天荒的感觉。
定柔看到他:“你怎么来这里了,油烟大,快到外面石桌等着,不用多大会子就好了。”
他问:“面是做什么?”
她答:“长寿面啊,过生辰不吃寿面怎么成!”
他正看得沉迷,怎么肯走开,定柔伸出带面的手,用肘推搡他:“快出去啦,仔细油烟呛到你。”
我不许你看到我邋遢的样子。
他十分好笑,转头恋恋不舍地,她回过头来,脸颊烧的不像自己的,我......何时这般在意他的目光了?
未到正午,石桌肴馔馨香,摆得满满的,除了蒸鱼,其他皆是素菜,张嬷嬷依着规矩要试毒,皇帝眉峰一肃,立刻吓得退到一边。他握箸尝了一口炒菌子,定柔端着寿面和温好的黄酒:“兄长,生辰愉快。”
他问:“你这个怎么做的?比我母后做的还好吃,你知道吗,我最喜欢淡水鱼和菌子,清蒸素烧,从小就偏好这个口味,从没变过。”
定柔错愕了一下,他怎么同我一样的喜好?
饭罢,收拾了桌子,各自坐在一边喝着张嬷嬷沏来的甘和茶,她眉飞色舞地讲着幼年在道观的琐事,三位道姑除了课业,日常对她俱是宽松,讫情自恣,随心所欲,攀树摘果子,下寒潭摸鱼,寻兰草的时候走的远了,进了原始丛林,碰见了一只满身花纹的大豹子,幸好身上带着火折,薅了一把草引燃,把猛兽吓走了,从此沾沾自喜,连走路都是趾高气扬的,认为自个是无往不胜的.......那真是一段自在无羁的岁月。
皇帝听的颇神往,想到自己幼年,简直天壤之别。“我自鸿蒙时起,所有事情都被安排好了,仪态行止,怎么做太子,怎么做皇帝.......那年,是皇祖父驾崩,我刚刚六岁,记得恰逢盛夏三伏,热的焦石如流,我和一众皇子、亲王、郡王跪在体乾殿守灵,按照皇家守孝的规矩,头三日是要禁食的,跪在那儿,舌干唇焦,眼前发昏,我身为新储君,自然要以身作则,要时时刻刻形貌端庄.......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咬破自己的手臂,饮几口血来解渴。四弟跪不住,动了一下,被父皇扇了耳光,我就更不敢动了。”
定柔心如刀剜,疼的难受,问:“你父皇对你很严厉吗?”
他缓缓摇了一下头:“他是个谦谦君子,从未对我动过手,只不过那时,他心中气我,夺了长兄的位子,皇祖父弥留前遗诏公告天下,立我为储,大哥只是铁帽子王,他疼惜大哥,对我便有了恨意,母亲说,我虽得了储位,可是也失了父皇的欢心,以后的路会很难很难。”
她望着男人侧身的线条,朗润如松风水月,熙华如芝兰琼树,刚毅的眉峰挂着惆怅......她咽中哽了硬块,视线猛然水雾模糊,将他映成了重重剪影。
从太子到皇帝,一条何其艰难的路,你终究走到了。
微微转头,抬指拭去。
好一会儿才压抑下去,笑问:“你母亲应该对你很好吧,太后慈祥和煦,所谓严父慈母。”
他眉间的惆怅更浓,垂眸看着茶盏,呼出一口气,苦笑一声:“好,一心一意为着我好,为着我能成为一个经天纬地的人,成为睿智英明的圣主明君,戒尺为法,到束发那一年,打折了有十三根罢。”
定柔眉心一紧,泪意再次泛滥,很久之后,无意识地问出:“君临天下,可是汝之所愿?”
他没有答。
握着茶盏转动,无论何时何地,肩线始终端方如格尺,就在这一刻,对着她,只有她,松懈了下来,肩头一耸,霎时喘气顺畅。
“我心中的极是崇奉一个古人,你知道是谁吗?猜猜看。”
定柔想都没想:“是一位将军么?”
皇帝大惊,审视着她:“你怎......知道的?”
她笑了笑:“从你的笛声里啊,你每吹塞下,于激越时,徵羽二音末调都会流滞一丝颤音,犹如利剑不得出鞘,眼中更似有神往之色,我便猜想,你向往金戈铁马。”
他深觉不可思议,这个小女子!真真独一无二!
你果然是上天为我造就的女人!
他敞开心扉,表情渐渐激奋起来:“记事初,跟着皇祖父到校场检阅,看到擐甲披袍的上将军,就觉得威风无限,甲胄戎装,可比穿衮冕快意得多!我所崇所敬,不是什么尧舜禹汤,而是,卫青。”
眼前千军万马,烽火狼烟,手臂一挥,口气豪气干云:“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安时卸甲归田园,躬耕兮,与水墨书香为伴,战时披甲执戈,不破楼兰誓不还!”
定柔颤抖的手攥成拳,抵住了心口,那里有个东西跳的快破腔而出,血流急速沸腾。
这才是,慕容定柔要许的男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