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允又把手中的报告来回看了好几遍, 直到握着报告的手已经抖到看不清纸上的字,才终于停了下来。
那些关于基因检测的长篇科学理论他还是无法完全了解,只能大概明白,同一血缘的男子拥有相同的y染色体, 可以用来判断二人是否出自同一父系, 可能是叔侄、兄弟或者祖孙一类的关系。
报告上没有明确标明另一名检测者的身份和姓名, 也无法确认二人的准确关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在这个世界上, 邹允存在另一个有生物意义上血缘的近亲。
他从记事起就生活在孤儿院,据已经退休的老院长说, 他是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弃婴, 捡到时约莫只有两三个月大。
长达二十八的生命里,他早就接受了这一切关于自己身世的设定, “亲人”这种陌生又遥远的词汇,带来一种极为震撼的感觉。
“他……”他长张嘴,看着那个仍然像机器人一样的管家。
他想问问报告上另一名没有名字的检测者是谁,现在人在哪里。
从昨天离开肖飒的办公室到现在, 他没有再说过一个字, 现在张开嘴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嘶哑, 连舌头好像都不听使唤一样——
他好像不会说话了。
可他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忍住眼泪, 发疯一般用手指一下下戳着检测者姓名中空白的那一栏。
“抱歉, 邹先生。”机器人管家马上理解他的意思, 上前解释道:“他现在还不方便见您,等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再派人来接您。”
“车已经在楼下, 您收拾一下就可以跟唐先生离开了。”
管家说完就离开了房间,礼貌地带上了房门。
邹允捧着检测报告,迷蒙的泪眼看向唐堂。
他记得管家之前说过,唐堂参与了整个过程,他在等唐堂跟他说些什么。
“邹允……你……”唐堂担心地把手搭在邹允的肩上,“没事吧?”
邹允摇摇头,又指了指手里的检测报告。
“是。”唐堂点点头,“我看着做的。”
机场要赶回市区的路程不近,路上也时常堵车,昨天他急急忙忙赶到cat咖啡的门口时,没能见到等在那里的邹允。
本来他没有多想,进店点了被咖啡,一边逗猫一边等着邹允,却在两个店员的闲聊中听到,刚才明明有个大学生似的男孩子好像在门口等人,怎么一扭脸就不见了。
两人说到那个等人的学生身材瘦弱,穿得也单薄,可怜兮兮地站在冷风里,冻得直打哆嗦,就跟他怀里抱着的流浪猫一样可怜。
这种种描述越听越像邹允,唐堂再也坐不住了,打听之下确定那个人一定是邹允,可现在却不见了。
于是才有了他在街上发疯似的找人的一幕。
等他被人带上车,看到的是已经昏迷的邹允。
“他们肯带我见你——”他愤愤地说道:“大概是怕我去报警。”
邹允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唐堂刚才看着管家的眼神十分不友善。
“那……”房间里已经没有陌生人了,可当他尝试着开口说话,还是喉头发紧,只能又指了指手里的检测报告,“你……”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唐堂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昨天是不会让他们带你走的。”
就冲着有人迷晕邹允这事,他就已经被对方充满敌意。
可那个带着机器人笑容的管家礼貌地说,知道邹允的身世,能替他找到现在尚健在的亲人。
虽然同是孤儿出身,但唐堂是在车祸中失去了亲生父母才成为孤儿的,他了解自己的身世,家里也还有几个远房的表亲;他不知道血亲对邹允这样纯粹的孤儿来讲意味着什么,也不能替邹允拒绝寻亲。
于是他只能守在邹允身边,保证邹允安全的同时,看着整个采样和送检的全过程。
这也就意味着……
听完唐堂的解释,邹允撕扯着干涸的喉咙,终于大哭出声。
这也就意味着,检测报告上说的都是真的。
他真的有血脉至亲在世,而且,也许很快,他就能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
生如浮萍地漂泊了二十八年,他昨天还以为自己要流落街头,可今天就突然有了血亲。
唐堂连忙在床头柜上拽出几张纸巾,手足无措地想要安慰邹允。
他很想抱住邹允,但伸出的手最终在将要碰到邹允颤抖的双肩时收了回来。
“你一晚上没回去了,我……”他只能试图转移话题,分散邹允的注意力,“送你回家吧?”
“不!”
邹允闻言,拼命地摇头。
他不想回观海一品那个家去。
“你……”眼泪好像也顺带打湿了干涸的嗓子,他终于能正常说话了,“能带我走吗?”
唐堂有些震惊,以前的邹允,连回家晚一点都是要着急,还被他假装嫌弃地嘲笑过几次;可当时邹允也只是支支吾吾地解释说,家里有只小奶猫等着他回去喂食。
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邹允仿佛连连眼角的泪水都在像他祈求。
“好。”虽然心疼得不行,但他最终也只能点点头扶起邹允,“我带你去酒店。”
好在唐堂每次回国一定会来看邹允,在酒店常年开着包房,所以邹允虽然没有身份证件,还是很顺利地进了房间。
进屋后他给已经没电关机的手机充上电,换上刚才在路上重新办理的电话卡,先给昨天的司机打了个电话。
知道司机已经没事,离开了派出所后,他想了想又麻烦了对方一件事情,去观海一品的那套房子,帮自动喂食器里加点猫粮,再换换猫砂。
这件事他想了一路了。
路上他就想麻烦司机拐个弯,先回观海一品一趟,看看家里的小布偶,或者直接把猫接出来,但话几次到了嘴边还是开不了口——
他实在没有勇气回到那个家里。
电话那头,司机自然是很爽快地答应了,邹允也用用短信把门锁密码发了过去。
之后他深吸几口气,拨通了前台小姑娘的电话。
虽然那家画廊也许很快就会被肖飒收走,不再属于他,但只要画廊还在他手里一天,他就不能弃之不理;更何况,人家一个打工的小丫头有什么错呢。
他想起昨天那个女孩快要急哭的样子,总不能就这样把一个烂摊子甩给个二十几岁的小女孩。
前台倒是很快接起电话,语气也不见了昨天的慌张,很轻松地告诉邹允,肖飒的助理昨天就已经来处理过了,现在画廊暂时歇业几天,给她放了假。
肖飒……处理了?
邹允挂掉电话愣了两秒。
大概,就是关门歇业吧。
不过这样也好,他安慰自己——
没有了这间画廊,他跟肖飒,就真的两清了。
善后了所有的事情,他才又想起了还放在背包里的那份报告,也突然想起之前肖飒说过的话。
那是跨年夜的晚上,他被银滩焰火晚会的巨响吓得逃回了当时的家,那间出租屋;在门口他险些跌倒,碰上和自己做了“邻居”的肖飒。
他无意中提到了肖飒的爷爷,也就是肖震云的死,礼貌地跟肖飒说了“对不起”。
当时的肖飒很轻松地跟他说“没事”,还说“总共也没见过几面的人,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那时候他以为这只是肖飒安慰自己的客套说辞,不过现在看来,有时候人与人相处的感情,真的比生物学意义上的血亲来的重要。
找到亲人这件事的确短暂地震撼了他,可当他把那纸检测报告放进背包里,心里最挂念的仍然是眼前的烂摊子,昨天没有处理完的人和事。
现在该做的事情都暂时告一段落,他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像这个空荡荡的房间一样。
唐堂包下的套间很大,刚才他看见邹允摸出手机后就默默退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现在邹允看着只有自己的房间,又低头看了看胸前黑乎乎的爪印。
连昨天的那只流浪的小土猫都干干净净地洗了个澡,他也该好好收拾收拾自己了。
洗完澡后,他拉上双层的遮光窗帘,独自躺在酒店的大床上,闭着眼睛,却一分钟也没有睡着过。
直到门口出现两声猫叫,他拉开房门,看着唐堂抱着小土猫站在门口。
“早上他们给你吃了什么啊?”唐堂一边挠着怀里小猫的下巴,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一整天都不饿吗?”
邹允这才抬头往客厅的窗外看了一眼,天都黑了。
“赶紧收拾一下吧。”他看着邹允身上的酒店浴袍,“美食博主带你去吃好吃的,再买两件换洗衣服,顺便——”
“给我们小黄挑袋猫粮,总吃人吃的东西盐分太高,对身体不好。”他逗着怀里的小土猫,“是吧,小黄?”
小黄?
原来小土猫已经有名字了吗?
可家里的小布偶还没有。
原来在意和不在意的区别,是这么大的。
他能看出来,唐堂真的很喜欢“小黄”,即使小黄那么普通。
从一个多礼拜前,在酒吧那个糟心的晚上前几天,他就和肖飒吵过架,这一个多星期以来他都没有笑过,现在终于勉强挤出了点笑容。
他伸手摸了摸小黄的脑袋,笑着说:“好土的名字啊。”
“你懂什么?没听说过吗——”唐堂也跟着笑了笑,“贱名好养活!”
“是吧,小黄?”
“赶紧去收拾吧,现在饭点儿,好吃的地方都排队。”说着他抓起小黄的爪子跟邹允做了个“拜拜”的姿势,“小黄,跟哥哥说‘再见’。”
邹允看着门口一人一猫的和谐画面,真的不想扫了唐堂的兴,但他……
“唐堂,我……”他抱歉地把人叫住,“还不饿。”
之前肖飒离开的那段时间,他还有工作可以逃避,现在连画廊都关门了,他所有画画的工具都在观海一品那个家里,虽然唐堂收留了他,但他好像还是无处可去。
现在他不想出门,也不想见人,只想一个人静静呆着。
唐堂的背影僵硬了一瞬,转身时却已经换好了恰到好处的关心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