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和道:“你究竟是为了曾给我许的诺, 复生那位唤作明炽的,还另有其他目的?”
景钰终于回过神看柒和,赤渊上的第二圈金纹已经断裂。剑身威势更甚。
柒和看他, 却觉得自己仿佛在透过他的瞳孔看另外一个人, 或者是他在透过自己的瞳孔看谁。
执拗地仿佛丢了玩具的孩童。
柒和不由得放软了声音, 道:“先前的事情,我不与你计较。我们回去,其他的等我想起来再说,行么?”
柒和甚少这样以妥协的语气同人说话。
“不行。”
景钰很是坚决地拒绝了柒和。
——此时他却不愿她想起来了。
——方才和蛟龙一战, 景钰脑海中的一切画面都变得清晰连贯。
——集齐重明灵骨等三样, 确实可以获得祖神创世之力。
但是若这三样,再加上女娲血脉, 祖神之力顷刻便汇入毁天灭地的诛天阵。
而记忆之中,柒和便是被自己亲手祭阵, 魂飞魄散。
如今景钰所求, 不过是求证。
唯一的方法,就是杀死眼前的蛟龙, 拿到封印在它眼珠里的厄如鉴。
如果脑海中的一切是真实的,那么这个世界便是由厄如鉴创造出来的扭转因果以后的世界, 一切都同过去一样, 但唯独不会有厄如鉴。
真相就藏在它的眼珠里。
诛天阵启后,有人扭转了因果线, 将世界的轮盘拨回到一切都未发生的时候。
——还好有人扭转了因果线。
柒和被景钰封住唇。
她登时愣住。
这一吻极短暂, 克制又珍惜, 仿佛吻一样失而复得的宝物。
“我盼你永远忘了。”景钰道。
身边冷冽清新的气息骤离,柒和还未反应过来,那边已厮杀成一团。
——他究竟有什么非取厄如鉴不可的理由?
柒和想不明白。
落在唇上的吻轻得像一绒飞絮, 柒和不自觉红了脸,她捂着脸,试图让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回归正常。
——你应该为寒予师兄跳,不是他诶。
柒和对自己说。
战局几乎是一边倒的趋势,殷红的灵光逐渐占据上风。
恒进的青光越来越弱。
柒和看到方才笑吟吟同自己说话的女子满脸焦急,却无能为力。
心念一动,几乎是瞬间出现在那女子身后,厉声道:“交出厄如鉴!”
景钰听到柒和的声音,动作霎时停滞。
那条蛟龙亦是。
——赌对了。
冉玥心系恒进,而自己亦不愿两败俱伤,只得出此下策。
柒和的昭憧横在冉玥咽喉,剑刃锋利薄快。
柒和低声在她耳边道:“别怕,我们做一场戏。”
名唤恒进的蛟龙湛蓝的眸中翻腾着某种名为愤怒的火焰,他道:“你欲何为?”
柒和道:“交出厄如鉴,我便不伤她。”
大声说完这一句,柒和在冉玥耳边道:“一会我装作被你反制,逼他走。我们本来就不想要什么厄如鉴,只是这人脑子转不过弯。”
冉玥极轻微地点点头。
恒进见昭憧剑刃几乎要划到冉玥喉管,神色紧张,面露犹豫,终于缓缓道:“我没有什么厄如鉴。”
景钰闻言,饶有兴味地眯眼看着他:上一次,恒进也是这么说的。
柒和之意本就不在厄如鉴,趁恒进说话吸引景钰注意力的当儿,极快地在冉玥耳边道:“右肘先出攻我右胁,身形向左屈指向上叩我腕骨。”
冉玥以前一直扮做男子在街上混日子,反应自然够快,当即按柒和所说,曲肘扭身攻她腕骨。
柒和也不反抗,顺势松手,掌心昭憧落入冉玥手中。
攻守之势瞬时倒转。
——啧。
柒和装作被俘,偷眼看景钰反应。
却见他反手执剑,将赤渊贴在右臂直立,另一手负在身后,似笑非笑看着柒和。
哪有半点担心的意味?
冉玥也是个狐假虎威的,当下朝景钰道:“离开这里,否则我杀了她。”
景钰并不答话,只看着柒和,满眼只有三个字:别装了。
冉玥却是个心狠的,直接将昭憧朝柒和脖子上贴近,剑刃竟真在她脖子上留下血痕。
景钰周身气息霎时变化,不再是那般轻松玩味的姿态,目光如淬毒的匕首。
冉玥不禁手一抖,却又划出一道浅痕。
柒和察觉到脖子上的一点冰凉,忽然有些后悔,这位可是没拿过剑的普通人啊......
红芒开始从景钰身边扩张,那是化神级的领域。
他要百分百确定,柒和不会受伤才能过去救下她。
红芒扩张到一半,忽有另一股相反的力量压制住景钰的力量。
恒进此时已来到冉玥身边,龙须欲飞。
原本回到铜柱上的黑龙接连发出清越的龙吟,那原来是一道压制身处其中之人的阵法,黑龙也不过是阵法之力的具象化。
景钰所使灵力越强,他脚下所踏阵法便越强,或者说,这龙阵本就是遇强则强,化用景钰的灵力来对付景钰。
恒进身上有些伤,汩汩流出蓝色的液体。
柒和硬着头皮陪冉玥继续演下去。
谁都没有预料到景钰接下来的动作。或者说,谁都没有想到他原来这样强。
——那是接近飞升境界的力量,近乎神的能力。
很难相信人的眼睛会爆发出那样耀目的金色,像日食后骤然亮起的日环,猛烈地占据你的所有视线及感官。
甚至连恒进都没反应过来。
景钰已到他身边。
恒进甚至没来得及及作出反应,景钰已将柒和拉进怀里,食指与中指并拢轻点昭憧剑尖。
强悍的想要控制昭憧的景钰的灵力与昭憧相斥,爆发出惊天的气波。
冉玥本就是一介凡人,根本经不住这样的力量,凄厉惨叫一声身体不受控制朝一边撞出去。
青色的蛟龙更如离弦之羽箭一般追着那道浅碧色的身影而去。
柒和将一切尽收眼底,未料到自己好心却引得这样的局面。
一直未化作人形的桓进终于化出人形,横抱变身浴血的冉玥出现时,柒和心中狠狠一沉。
景钰没给他任何机会,斩出一剑,恒进单膝跪倒在地,头无力地垂下。
怀中冉玥更不知死活。
情势急转,柒和始料未及。
只听得景钰低声道:“你该站在我这边。”
——他早就看出来了自己同冉玥不过是在演戏。
柒和声音颤抖道:“他......”
景钰在柒和颈边摩挲,长指按住那条细细的血痕,一抹便消失无踪。他舒展眉头,道:“陨落了。”
先前二人短兵相接声势浩大的一场,原不过是景钰故意做给柒和看的。他真要动手,不过就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剑。
寂亡的剑意便能将神兽蛟龙穿胸而过。
景钰抬臂再送出一道剑意,两颗蓝琉璃遥遥飞向他。
他将两颗蓝琉璃握于掌心,炽热的灵力喷薄而出。
浅蓝的一道法纹浮现。
景钰脑海中的就记忆清楚地告诉他,要从这两颗玻璃珠中找到封印之钥。
而寻找的方法亦在脑海中清清楚楚。
随着脑海中的一切记忆都与眼前画面重合,景钰微微蹙眉。
蛟龙的眼珠里,封印还在,但是没有厄如鉴。
——没有厄如鉴。
——记忆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柒和看到他面容忽蒙上一层阴翳,对海底一切失去兴趣一般。
景钰道:“没有厄如鉴。”
柒和尚有些呆滞。
出海和入海,对他而言没什么区别,不过转瞬。
发觉真相以后,他便带柒和回到东洲岸上,未给她多一秒时间思索。
柒和还未来得及去探冉玥气息,眨眼便回了岸边。
柒和不明白,既然没有那件宝贝,他缘何非得伤人性命。
她问道:“冉玥死了么?”
头顶有久违的阳光,此时柒和已不在水下。她脚底踩着细腻柔软的淡黄的沙,贝壳和闪光的粒子埋在细沙之中若隐若现。
一瞬周围就换了天地,若不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刺了景钰一剑,甚至要以为刚才海底的一切都是幻觉。
景钰看起来心情并不好,修长的眉深深压着眼瞳,将一切沸腾的情绪收在眼中寒潭之下。
他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若有人伤你性命,你会如何?”
柒和一愣,道:“有寒予师兄在,没人敢伤我。”
景钰垂眼看她,轻道:“若是我呢?”
——若是你,还真能在寒予师兄手下伤我。
柒和皱眉道:“玄静子长老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他问得太认真了,认真到柒和真以为他下一秒就会拔剑相向。
“呵,”他换了神色,轻笑一声,道。“我怎会伤你?”
——毕竟你与我,性命相连。
被他一绕,柒和险些忘了方才之事,见他并不打算解释,柒和重又问道:“为什么杀冉玥?”
“我说了,你该站在我这边。”
景钰淡淡重复了一次在海下说过的话。
“我原以为你分得清,谁才是你应当信任的。”
柒和手心冒汗,她怎么会昏了头,对这个人心软。
“你凭什么觉得你自己就是可信的?”柒和咬牙切齿。
柒和眼神凌厉,毫不退让。
景钰不语。
如果说那一魄对他而言是一把锁,对柒和而言便是一把钥匙。
虽不知何故她反而忘记了许多,但那个会在终宵山洞中依靠景钰取暖的柒和确实是不见了。
他既想找回那个柒和,又不愿她记起前缘种种。
柒和拿出传音符,注入灵力。还未等传音符上符文皆亮,便被景钰捏成了灰。
柒和也不看他,自顾自再拿出一张。第二张传音符也在她眼前被海风吹散。
微凉的海水一阵一阵地卷起轻柔的潮,浪声悠远宁静。有白色尖喙的鸟展开羽翼自头顶乘风而过。
暖黄的阳光落在景钰脸上,眉骨鼻梁笔直的影错落好看,墨黑的睫下是冷淡的金眸。
柒和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和打家劫舍的流寇谈什么仁义礼信的大道,完全是对牛弹琴。她眼角余光能看到自己初醒时身处的丹心教的楼阁飞檐和干净的磁瓦。
寒予在那里,苏瑾在那里,温敛也在。
可是没人知道柒和在这里。
无助似涨潮的海水将她淹没。
这个认识不到三天的剑修执拗偏执更甚冷硬的寒铁。
似乎是随她心意,泛着微微粼光的海面忽然开始掀起一道胜过一道的巨浪。
几乎是在一瞬间,浓厚的阴云在头顶凝结成团,阳光立即被遮住,竟犹如永夜降临。越来愈大的风裹挟着水滴,因为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刮过脸庞犹如小刀割过。
小七浓密的兽毛被风吹刮歪倒向同一个方向,巨大的力量几乎使人站不住。
铺天的危机感自海面之下传来。
柒和凛神看去,略退几步,发丝在脸侧狂舞,铺面的水和狂风吹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头顶不紧不慢滑过的白色鸥鸟已全没了踪影。
此时若还在天上飞,它们登时便会被卷进风暴中心化作满天飞羽。
柒和当即想要祭出一张定风符箓,可刚拿出来,符纸便被狂风撕裂,她两指之间顷刻便只剩一条被打湿的纸条。
往来的修士、渔民尽背向散开奔逃,惊叫尖锐之声不绝于耳。
沙滩上木棍支起,用来晾晒鱼获及渔网的的架子散成一堆被狂风卷至半空,舒张卷起形状不定的渔网被撕裂,似面目不定张牙舞爪的罗刹的面孔。
四下里已是一片乌沉。
景钰站定不动饶有兴味地看着海面,柒和亦不敢稍有疏忽,有什么东西要破水而出。
——此处异状定会引起师兄他们的注意,只要拖到他们过来,就能逃了。
乌云翻涌,海水近乎墨水一般的深蓝,浪潮之上翻起白沫。
——是桓进?他没死?
有一人影缓缓自海下浮升,柒和定睛细看,是个身量纤弱的女子。浅碧色衣衫,身上血水尽被海水洗净。
她昂首,沉黑的眸子里是执着怨毒的光。
景钰遥遥与冉玥相望,神情淡然。
直到她手中有什么东西闪过明亮的光,景钰方蹙眉有所动作。
柒和看清了,那是半块镜子。
——冉玥手中是半块光可鉴人的镜子,水沫在上面没有一点痕迹。
浊浪拍打在纤细的女子身上,她手中半块碎镜子被洗的愈加明净透亮,似乎能将整个世界映在其中。
柒和不自觉入了迷,那镜子,她好像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