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李琦拜佛的时候,他四处溜达。
在大佛寺的后院,他仗着轻功好,直接蹦到树上去睡觉了。
谁知到了树上也不得清静,树下来了几个嘴碎的僧人,在讨论日前在大佛寺附近失踪的张清云。
“你说巧不巧?母亲的札记快被我翻烂了,我几乎都信了那或许只是母亲的臆想时,竟然让我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杜筱宁闻言,忍不住提醒他,“张清云失踪的时候,是男子身份。”
“这我当然清楚,可她有个兄长在疯狂地寻找她。那几个僧人没多说,只是忽然神秘兮兮地说起几年前有个池州人到汴京找人,竟然还状告兵部侍郎抢占良家妇女,事关家父,我不得竖起耳朵听么?”
杜筱宁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向我义父打听过这个案件?”
杨四郎:“没有。”
“骗人,你肯定有。”
杨四郎:“”
杨四郎一哂,“我只是旁敲侧击地打听过,谁知道杜尚书竟那样敏锐聪明。阿宁,你这义父,认得是很有水平。”
杜筱宁心想这当然,也不看是谁的眼光。
“杜尚书似乎也一直在追查高楼的事情,知道我也在查,得了,就差没把他若掌握的东西双手奉上。”
杜筱宁笑了起来。
展昭也忍不住看向杨四郎。
杨四郎笑着叹了一口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真诚,“姜还是老的辣。阿宁,是你的好义父暗示我可以与潘世接触的,这等手腕,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杜筱宁看着杨四郎那模样,感觉他不太可能会真的佩服她义父。
于是她听了一下杨四郎的心声——
老狐狸,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都让我忙活了。
杜筱宁:“”
杜筱宁的目光落在红木盒子上,“这个册子,你可以给我义父。”
杨四郎却笑了,“不可以。”
杜筱宁:??
展昭:???
“单凭一本册子,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此事存在多年,一直没有人去查,难道真的就是这些女子的家人不重视她们,人丢了,便是丢了,就像丢了阿猫阿狗似的不重要吗?”
显然不是。
是因为这个团伙能只手遮天。
“再说了,杜尚书看着高风亮节,可我跟他不熟啊。哪像跟阿宁这样的亲密,可以不分彼此。”
真是胡话张嘴就来,谁跟他亲密得不分彼此?
杜筱宁被他东岔西岔,没心情搭理他。
倒是展大人,阴恻恻地看了杨四郎一眼,“好好说话。”
杨四郎笑了,语气十分无辜,“我这样都不叫好好说话,那怎样才叫好好说话。”
这人心口不一惯了,而且显然杨四郎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认知与她不同。
杜筱宁不想跟他七拐八拐,直接去读他的心声——
杜若渝虽好,到底官宦世家,谁知那问仙楼里的人,有没有他的亲朋好友?
包拯此人刚正不阿,又极受百姓爱戴,唯有将此案交给开封府,或许才有水落石出的可能。
杜筱宁得知杨四郎心中的想法,倒也不意外。
她的义父确实官宦世家出身,几百年一世家,世家之下是盘根交错的关系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杨四郎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
册子已经拿到,问仙楼确实是在潘世的寻乐园中,这次也算是认证物证俱全,即便不能把庞太师拉下来,也足以令他元气大伤。
杜筱宁不关心庞太师和潘世之流的下场会如何,因为她心中还有疑团没解开。
杜筱宁:“任敏玲是怎么回事?”
杨四郎笑了笑,“你是说李琦的心上人么?”
杜筱宁点头,“是你安排她和长青认识的?”
“不错,她既然已经不想活了,又何妨在临死前,多做一件于自己于别人都有益的事情呢?”
展昭的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问道:“你明知她一心寻死,竟不劝阻?”
杨四郎嗤笑了一声,他仿若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奇道:“我为何要劝阻?天下之大,什么人没有?有的人想方设法要长命百岁,也有的人都活一天,都觉得受罪。任敏玲是后者,她想早日解脱,我为何要劝阻她?”
是这个道理不错。
可杨四郎的话听着,总是让人觉得有些欠揍。
展大人的眉头皱得更紧,正要说话,却被杜筱宁制止了。
杜筱宁问杨四郎:“你怎会认识她?”
太阳已经落山,天色开始变得昏暗,可天边还有鸟儿在飞翔。
杨四郎看着那只飞鸟,等它在天边消失地无影无踪后,才回头望向杜筱宁,意味深长地说道:“缘分啊。阿宁,你我本也素不相识,可怎么就认识了呢?还交情这般亲密无间,不也是因为缘分吗?”
杜筱宁:“嗯,是因为缘分。可这缘分,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缘分,就是虾须镯啊。””
杨四郎记得初见任敏玲,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傍晚。天已经开始入黑,他前一天晚上跟潘世等人在问仙楼里厮混了整整一天,潘世翌日大早有事就先走了,留他在问仙楼里。
这时候,与潘世称兄道弟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
旁人到寻乐园问仙楼,不管是什么人,大多在翌日早晨,便离开了,唯独他杨四郎,可以在问仙楼过夜,还能让问仙楼里长得最好看的长青姑娘服侍着,何等风光?
“那日傍晚我从寻乐园离开,本想回城的,却在护城河边看到一个坐在河边,看着就是要寻死的年轻姑娘。年轻姑娘长得好看,明眸皓齿,虽比不上长青,但也是中上之姿了。她在河边嘤嘤哭,我这人向来心软,最看不得姑娘家哭,她哭得那样可怜,我便去看看,想问她可是遇上了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
那一看,可不得了。
毕竟,人家姑娘手里攥着的,是他送给李琦的虾须镯。
他都还记得将虾须镯送给李琦时,那家伙心花怒放的模样,说他一直想送个藏金阁的首饰给他的心上人,无奈家中老夫一毛不拔,他那点零花钱,喝酒还不够的,怎能买得起藏金阁的首饰?
李琦拿着虾须镯,抱着他的胳膊直喊兄弟,说等有情人终成眷属,哥俩再好好喝一杯。
那头他还等着李琦请他喝酒呢。这头就遇见了李琦的心上人想不开?
这世界小得太奇妙,令他不敢相信。
可那个泪光盈盈的少女,就是真的。
大概是一心寻死,对他也没有防备之心。
少女抽噎着说:“此生所托非人,无颜存活于世上。我已经无父无母,只跟叔父一家生活。可我也时常惹叔父生气,我若是死了,叔父大概就再也不会生气了。”
这是一个伤心人。
杨四郎在芳华楼,听过很多伤心人的故事,他也乐意去听。
于是,他知道了任敏玲和李琦的事情。
杨四郎:“任敏玲和李琦,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们注定会是一场悲剧。”
对此,杜筱宁并不否认。
杜筱宁:“他们之间注定是悲剧,却不代表任敏玲要为此事付出生命的代价。”
杨四郎回头,目光落在杜筱宁身上,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有些痞痞的,可语气却有些复杂,“我也这么想,可她一心求死。你拦不住一个求死的人,与其拦着她,不如让她死得更有价值些。”
杜筱宁愣住,那双凤眸看向杨四郎。
她心中其实已经猜到了,却不想相信,“什、什么?”
杨四郎脸上的笑意褪去,淡声说道:“阿宁冰雪聪明,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你早就猜到了,为何不说?”
杜筱宁:“”
杜筱宁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不说,是不想将四郎想的那样无情。”
“天真。”杨四郎不以为意地睨了杜筱宁一眼,“你我活在汴京公子哥儿的圈子之中,权力欲|望之下,谁会真正有情?我本就是这么无情的人。”
杜筱宁双手交叠在一起,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没吭声。
杨四郎不再卖关子,“任敏玲不想活了,却也不想死得窝囊。她这辈子短短十几年,没做什么事情令父母脸上有光,还坏了闺誉令家族蒙羞。她想做些什么,来弥补自己的过错。我告诉她,我认识一个女子,也是在她那般的年纪被人蒙骗,她一直被困在一栋高楼之中,除了立功时能有片刻的自由,平日便是在囚笼中的鸟儿。”
“囚笼中的鸟儿也想要离开,找寻自己的自由,可是没人帮她。我问任敏玲,她连死都不怕,怕不怕为自己和那个姑娘,写下一本书稿。”
天色已经尽黑。
杨府的仆人们来到庭院点灯。
大红的灯笼挂在庭院中,在摇晃的灯光中,杨四郎站立在廊道下,面庞大半隐没在阴影中。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任敏玲当然不怕。
她将自己和长青的遭遇写成了书稿,交给张先生。
长青知道任敏玲认识的张先生是她的兄长,可任敏玲却不知道她是张先生失踪多年的“弟弟”。
杜筱宁:“写成书稿是你的主意,将书稿交给张先生,是长青的主意。”
杨四郎“咦”“了一声,“这你都能想到?难怪杜尚书从前动不动就喜欢带你去刑部玩。”
杜筱宁:“”
杜筱宁叹了一口气,“这是什么难以猜到的事情吗?任敏玲既然已经和长青认识,两个天涯沦落人,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说起过去的事情都毫无顾忌。可对于任敏玲而言,长青就是长青,不是什么张清云,她将自己的事情告诉长青,无意中透露了她认识一个来自陈州的张清平先生,这无疑于直接告诉长青,她的兄长在她失踪后,并未离开汴京。相反,他盘缠用尽,颠沛流离,却一直没有放弃过找寻她。”
杨四郎抬眼,目光落在杜筱宁身上。
杜筱宁迎着他的目光,轻声说道:“你让任敏玲写那本书稿,是想算计我。”
“我与你之间,说什么算计?阿宁这话也说的忒伤我心。”杨四郎吊儿郎当地说,“任敏玲一心求死,我虽不劝她,可我也不喜欢看到死人。我让她写那本书稿,不过就是想到你的百味书斋各种猎奇的故事都有,再为你增添一个猎奇故事,也是锦上添花。可我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我为任敏玲指了一条明路,她却不信任我,不将书稿给我,反而交给张清平后就真去跳河了呀。”
杜筱宁缓缓地将堵在心间的那口气吐出来,语气不知是悲悯还是可惜——
“是长青背着你,利用了任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