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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重锦颔首道:“他们听到声响的时候,太子早就不在船上了。”

    想让一个昏迷的孩子安静下水并不困难。只须把人装在某样器皿中,以绳吊下船,剪开绳子让其逐水而流。等人漂远了再随便拿一件重物丢下水,引起旁人注意,从而使太子的失足落水变得顺理成章。

    凶手利用时间差误导了画舫上的人。他们打捞半天也不过是刻舟求剑,因为那时太子已经远离湖心了。

    祝珩质疑道:“既然被装在浮水的器物里,太子殿下又怎会溺水?”

    梁焓很快反应过来:“本宫可能是被安置在一块浮冰上了。”湖水的温度比冰高,冰块融化到一定程度,上面的人就会掉下来。这种大胆又不留痕迹的巧妙手法......若非倒霉的是自己,他都要赞一声高明。

    “原来如此。”祝珩只觉自己的智商被两个孩子碾压成了渣渣,“凶手不能将殿下直接推下水,因为会引来侍从相救。为了让死因看起来自然,也不能将殿下直接扼...殿下赎罪,下官只是打个比方。唉......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贼人,竟有如此歹毒的心计?!”

    “祝大人还不明白么?”燕重锦翻开案卷,指向其中一个名字。

    “凶手就是他。”

    ☆、7遇刺

    既然发出坠湖之声的不是梁焓,那么凶手就是第一个喊出“太子落水”的人。同时,此人还是向太子提议玩藏猫猫的近侍。因为只有足够熟悉梁焓的人,才能用最短的时间找到他的藏身之处。

    分析到这里,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向脸色惨白的春生。

    梁焓难以置信地放下茶盏:“为什么?”

    这个小太监不应该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么?为什么会下此毒手?

    “殿下饶命!”春生慌忙跪下来,磕头痛哭,“我、我不想的,是他们逼我......”

    燕重锦问道:“何人指使你谋害太子?”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只知道他们绑了我爹娘和弟弟。”春生爬到梁焓脚下,拽着他的衣角哀求道,“殿下,求求您救救他们!”

    梁焓皱起眉:“可你总得告诉本宫......”

    觉察到头顶上方的动静,燕重锦突然仰首喝道:“何人鬼鬼祟祟?!”

    “殿下小心!”

    梁焓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扑倒了。

    “噗。”一支锋利的弩箭从春生胸口透了出来。温热的血一滴一滴地淌下来,打在梁焓呆滞的脸上。

    祝珩吓得官帽都掉了,嘶声冲堂外喊道:“来人!保护太子!”居然有人敢到刑部行刺,这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啊!

    “哗啦啦!”燕重锦顶破房瓦蹿上屋顶,看到一个灵猫般的黑影正向南逃窜,二话不说追了上去。

    “春生!”梁焓扶住对方,“你撑着点!大夫马上就到......”

    “殿下,对不起。”怀里的人奄奄一息,吃力地道,“小的来世再当牛做马,给您......赔罪。”

    “不,不要来世......春生,醒醒!不许给老子睡!”梁焓怒吼着骂了一句,却再也唤不醒已经阖目的人。

    刑部的官兵终于冲了进来,在堂外齐刷刷跪成三排:“卑职来迟,罪该万死。”

    “你们真他妈比120都迟。”梁焓擦了把脸上的血,“快去帮燕重锦,绝不能让刺客跑了!”

    “是!”

    一枝冰冷的弩箭擦脸而过,挑飞了燕重锦的面具,却把刺客吓得差点栽了个跟头。

    虽然自小有两个武功盖世的爹教导,燕重锦毕竟只有十岁,内功还没练到家,胳膊腿儿也远不如成人修长,在追逐之中气力渐渐不济。对方还时不时回头放冷箭,令人防不胜防,若非反应机敏,他早就被千机弩穿成透心凉了。

    居然敢在刑部大堂,光天化日之下动手,难道他们的谋反要提前了?

    上一次,梁焓落水的真相始终未能查出。没想到这一回,春生却早早暴露了。

    燕重锦紧缀着前面的刺客,在鳞次栉比的房屋间纵跃起落,同时飞快地转动着脑子。

    他记得梁焓登基前夜,春生突然动手行刺,用的也是千机弩。只不过那次替太子挡箭的人是自己,因为避开了要害所以侥幸活命。当时廉王与庆王同时作乱,春生的行动必然配合着他们。而这次凌寒山游湖,另外两位王爷也在场,所以背后的主谋只能是其中之一。

    或者是......二王联手了。

    “嗖!”又一枝箭擦着面皮飞过去。

    燕重锦终于怒了。妈的,本少爷都丑成这样了还要毁我容?!

    两人先后跳下一间茶楼,蹿进了一条人流如织的通衢。

    这是一条贩卖杂货菜蔬的集市,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小商贩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中间挤满了采购商货的人群。黑衣刺客奋力地往人堆里扎,燕重锦个子小挤不过去,只好站在原地吼了看三个字:“看这里!”

    众人纷纷低头,瞬间尖叫着散成了一个圆。

    “俺滴娘啊,活这么久,还是头回见到长相这么新奇的丑八怪......”

    “就是就是,这一比,我家婆娘都成天仙了。”

    “哼,我家猪都算天仙。”

    “啧啧,这是谁家孩子啊?不是生什么病了吧?”

    燕重锦灵机一动,大喊道:“我这病可会传染啊,都让开点!”

    话音一落,半条街空了。

    畅通无阻地追了一阵,眼看刺客逃向一家医馆,燕重锦随手抄起一个摊子上的弹弓,拽下腰间的玉佩射了过去!

    刺客被硬玉狠狠击中背心,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燕重锦正要追过去,前面的巷子里突然横冲出一驾马车,发疯一般冲向了自己!

    他连忙掠身后撤,但马车速度太快,眼看就要相撞!

    电光火石间,有人路见不平,伸出了援脚......

    燕重锦只觉屁股一痛,整个人化作一道弧线飞了出去,一头扎进街角的菜摊。这化险为夷的姿势虽然不太雅观,却堪堪避开马车,算是命大。

    “这位小哥儿,你没事吧?”踹他的黑脸大侠跑了过来。

    燕重锦从白菜土豆堆里爬出来,吐出一片菜叶子:“谢谢大叔。”

    对方却被他的脸吓得一悚:“卧槽。你这张脸丑得好眼熟啊......”

    嗯?燕重锦眨眨眼,也认出了此人。袁儿方,大内统领。掌管八百大内高手、三千穿云卫和两万御林军,负责整座皇城的安全,在东都地界是举足轻重的红人。

    袁统领怎么会在这里?他伸长脖子看向医馆,刺客已经不见了。

    一行人从街衢对面的酒肆走出来,为首的赭袍男子对袁儿方道:“袁大统领果然英雄男儿,方才的仗义出手本王在楼上都瞧见了,当真佩服。”

    “廉王殿下过誉,不过赶巧罢了。”袁儿方笑了笑,“这位小兄弟才是少年英雄,小小年纪就有这等身手,实属罕见。”

    梁昱低头一瞧,差点瞎了。

    “果、果然威武少年......”

    燕重锦懒得和廉王多话,径自走到医馆门口拾起地上的玉佩,冲袁儿方拱拱手,转身离开了。

    “呵,这小儿还挺狂的。”梁昱身边的门客不悦地斥道。

    袁儿方眯起眼:“燕子玲珑佩?”

    梁昱:“何物?”

    “哦,殿下久居庙堂,对江湖事可能不太了解。”袁儿方望着燕重锦消失的方向道,“那小子可能是燕家人。”

    一听燕家,梁昱便来了兴趣:“袁统领可确定?他是燕家何人?”

    “应当错不了。武林盟长老挂腰牌,盟主系玉佩,他的燕子玲珑佩应当是燕盟主的。”袁儿方匪夷所思地道,“能拿到燕不离的腰佩,莫非那孩子就是燕家的小少爷?”

    梁昱仿佛被人当头闷了一棍:“你说......他、他就是燕重锦?!”

    袁儿方迟缓地点点头。

    梁昱身子一晃,硬撑着没倒。

    刑部和顺天府的官兵终于护着梁焓姗姗来迟。袁儿方和廉王听闻太子遇刺,皆面露惊色。

    袁儿方立即入宫奏禀圣上。老皇帝一听小儿子差点被人宰了,二话不说调拨了三百御林军,将整条街衢和医馆封锁包围。

    “刺客还在不在里面不清楚,不过这间医馆恐怕有问题。”燕重锦望着那面题着“子午堂”的匾额道。

    梁焓没敢抬头,只颤巍巍地将面具递给他:“护卫路上捡的,您先戴上吧。”

    子午堂的主人名叫陈砚,已有七十高龄。陈家世代行医,因医术精湛,在东都城里也有不小的名气。

    官兵将医馆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没找到那只千机弩。所有病患也检查了一遍,未发现背上有伤的可疑之人。

    “会不会压根就没逃进医馆?”梁焓问道,“当时你追在刺客身后,但凡有脑子的也不会跑回老巢吧?”

    “理是这个理。”燕重锦不习惯屋中的药味,掩着鼻子打了个喷嚏,“可若是栽赃嫁祸的话,为什么偏偏选这家医馆?又为什么刚好冲出来一辆马车?”廉王和大内统领也出现在此地,真的只是巧合么?

    陈砚父子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停叩头:“冤枉啊太子殿下,小人怎敢收留刺客......”

    “爷爷,爹爹,出了什么事?”后门打起帘子,一个老妇人搀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走了进来。

    “没啥事,大冷天的,你出来做什么?”陈砚道,“芊儿快跟奶奶回屋里呆着,这儿有我们......”

    看到一屋子凶神恶煞的官兵,娇柔的孕妇面露惧色,怯怯道:“是,孙女儿这就回去。”

    “等等。”陈砚指了指窗下的炉子,“芊儿的药好了,老太婆你端走吧。”

    “好......老头子你们醒着点神,别得罪了贵人。”老妇叮嘱了一句,端着药锅,和孕妇退了下去。

    梁焓看到这儿,摆手道:“不好意思老人家,是本宫搞错了,咱们走。”

    陈砚估计也没料到堂堂太子会向他道歉,一时愣在原地。

    一众官兵撤出了子午馆。袁统领领着一队御林军打马而来,奔到医馆外,向梁焓禀道:“殿下恕罪,末将带人追踪到城外山郊,发现那辆马车坠毁在山下,里面没有人。”

    “估计人跑了。”燕重锦问道,“袁大统领,可否带我去看看那辆马车?”

    “可以。”

    “本宫也去!”

    燕重锦翻身上马,淡淡道:“以殿下的骑术,还是免了吧。”

    梁焓:“......”

    袁统领思量了一番,对梁焓道:“殿下千金之躯,不宜出城,万一再被刺客盯上,末将实在担待不起。”

    廉王也劝道:“三弟还是先行回宫吧。父皇听闻你遇刺,心忧如焚,你该早点回去报个平安才是。”

    祝珩和顺天府尹也劝了一通,梁焓只得同意。三百宫卫和官兵开道护驾,太子的仪仗浩浩荡荡回了宫。

    因廉王坚持跟着,袁儿方只好带他和燕重锦去了城外。

    距南城门二里有一座小山包,高约十丈,东侧是一面陡坡。那辆马车就摔在东坡下,车身四分五裂,两匹马也具被摔死。

    燕重锦近前一看,发现这是一辆毫不起眼的油壁车。乌色顶盖已经滑开,幔幕尽落,露出里面铺设的细绸和长绒毛毡。窗牖和暗橱以栴檀包裹,雕镂得精致华美。

    果然内有乾坤。马车的主人非富即贵,却低调地出入市井。暴露后立即毁车灭迹,显然有着见不得人的身份。

    他低下头,竟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

    莫非是个病人?

    燕重锦退开一步,不留神撞到了身后正在掸裤脚的廉王。转过头正要道歉,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梁昱郁闷地擦了擦脸。

    “殿下恕罪。”燕重锦又是一个喷嚏,“您身上是不是熏了什么香?小人鼻子灵,向来闻不得这些。”

    梁昱更加郁闷了:“前日南荒蛮子进贡了不少鹿角麝香,父皇分赐了些许。本王平日也不用这些物什,就今日试了试。”结果就特么被你小子喷一脸!

    “麝......这个味道就是麝香?糟了!”燕重锦一跃而起,跳上马对袁儿方道,“大统领,快回子午堂,我们被骗了!”

    ☆、8冤屈

    药炉里还燃着橘红色的火苗,焦黄的窗棂前青烟缭绕,医馆内一片悄寂。

    陈砚父子倒在门槛里,俱被弩箭射穿了背心,死未瞑目。后院女眷也无一幸免,陈老太和儿媳被人在屋内割喉,鲜血飞溅了一墙,甚至还没有完全干涸。

    顺天府尹被血腥的现场惊得一悚:“居然一个不留,何人如此辣手?”

    “是我疏忽了,刺客也可能是女人。”燕重锦道,“那个叫芊儿的孕妇,千机弩当时就藏在她身上。因为是女眷又有孕在身,所以官兵才没有搜身。”

    祝珩叹了口气:“街坊也说陈家根本没有叫芊儿的孙女,本官这就着人画像通缉。”

    袁儿方问道:“燕小公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麝香。陈大夫给她熬的药里含有麝香,但一个孕妇怎么可能喝这种忌药?”燕重锦攥紧了拳。

    从时间上看,官兵离开陈家不久刺客就动手了。如果他早些明白陈砚的求助,陈家也不至被满门灭口!

    “大人,陈夫人手里发现了这个。”衙役呈上一块青绸子,布中裹着一只小小的银制长命锁。

    一见此物,燕重锦立即冲入内室翻箱倒柜起来。当翻出几件婴儿的衣物和襁褓时,他心里倏忽一凉。

    “陈砚是有孙女的,而且被人绑了,所以陈家人才会帮刺客遮掩身份。”他转向祝珩,“祝大人,得尽快找到那孩子。”

    祝珩颔首应了,顺天府尹则不解地问道:“刺客既已逃脱,难道还会留孩子活口?”

    燕重锦却说了一句令他们面面相觑的话。

    “如果没留就好了。”

    .......

    梁焓回宫后一气儿没歇,先去了穹阊殿请安。老皇帝也看出这货是个命大的,下旨将东宫的侍从撤换一批,叮嘱了几句便将他放了出来。明惠皇后就没那么淡定了,抱着他又是肝儿又是肉儿的抹了半缸泪,把梁焓渗出一身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从中宫逃出来,刚路过御花园,又被一只花哨的鸡毛毽子迎头砸中。周围小太监吓得尽数趴在地上,梁焓只觉自己这太子当得真他妈多灾多难。

    “哪个踢的毽子?给老子出来!”

    假山后露出一颗小脑袋,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眨了眨狡黠的大眼:“哟,太子殿下,好威风哦......”

    这死丫头谁啊?

    梁焓心火欲起,不远处匆匆行来一群蜂飞蝶舞的丽人。宫女们花枝招展地一笑,齐刷刷万福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梁焓呆了呆,火气顿时消了一半,眯眼笑道:“大冬天的,你们穿这么薄冷不冷?”这是要玩后宫诱惑吗?他今年才十岁好不好?嗯,不过前面这几个还挺有姿色的...

    “我说怎么这么热闹?原来是太子殿下来了。”身后又传来一个笑意吟吟的声音。

    梁焓回首,看到池边立着一个梳着姑娘头的宫装女子。她十四五岁的模样,鹅蛋脸上露着两抹健康的粉红,闪亮的明眸清澈见底,如同星河里不灭的光华。

    “奴婢见过秋荻公主、穆兰公主,公主万安。”宫女们连忙向两位公主行礼。

    这位就是他的“良娣”啊......梁焓扫过梁荻,又垂下眼去看小丫头。这穆兰公主又是哪只?一个黄毛丫头怎么在太子面前还拽拽的?

    他实在不清楚这两位姐妹的排行,生怕叫错又闹了笑话。纠结之际,梁荻反而率先开口:“听母后说殿下被春生行刺了,可有此事?”

    提及春生,梁焓心头一暗:“他也是为人逼迫,此事我自会查清。”

    穆兰揪着他的袖子左瞧右看:“还好,还好,没少胳膊没少腿儿。”

    梁焓:“.......”

    “春生打小在东宫服侍,居然也会被策反,真叫人心寒。”梁荻叹息了一番,“上次殿下落水后,我和穆兰就一直放心不下,可惜不能擅出后宫。今日既然赶巧儿,就来我这儿用膳吧!有你最爱吃的胡食哦。”

    推脱不过两位公主的盛情,梁焓只得去了雎霞宫。

    所谓胡食就是西域传来的食物,比如胡饼、饆饠、烤串、羊肉抓饭。作为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梁焓其实吃不惯这些口味,但他现在是淳朝太子,咽不下去也得演下去。

    席间叙了会儿话,通过两个心思单纯的女孩,梁焓大致摸清了后宫的情形。

    今上子嗣稀疏,后妃也少得可怜。除中宫皇后外,连四妃位置都没填满。容妃和焱妃死得早,淑妃和贤妃也只生了德芝、君卉两位公主。如今风头正盛的是胡姬。她六年前生下穆兰公主,皇帝老来得女,对母女二人甚为宠爱。

    穆兰和梁焓年纪相仿,一个是皇帝的心头肉,一个是皇帝的命根子,都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宝贝,所以两人比其他皇族子嗣要熟络。只是相比秋荻的稳重,穆兰自小俏皮任性,那只鸡毛毽子不止砸过梁焓,连皇帝皇后的脑袋都没幸免。

    梁焓当真没想到,原来这深宫之中竟藏着一个比自己还受宠的小丫头。不过得亏穆兰是女娃,若和自己一样是皇子,能不能顺顺当当地长大都要打个问号。

    他已经明白燕重锦为何带自己去刑部了。

    穿来不到一个月,已经被人谋害了两次,恐怕廉王和庆王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安于现状。

    慢滋滋地喝完羊汤,梁焓抬头仰望着殿檐下的一角碧空,颇有唏嘘之感。

    天家何来父子兄弟?这看似金碧璀璨的皇宫内苑,也不知藏了多少血腥污垢。

    午膳方罢,御前太监传来皇上的口谕,急召太子到御书房觐见。

    梁焓赶不及换衣服,带着一身孜然烧烤味就去了,一进门便发现里头人还不少。除了他的皇帝老子,燕重锦也在。还有刑部尚书祝珩、袁统领、顺天府尹和两个眼生的官员,一排花哨的衣补子挤挤插插地站着,像削得齐崭的棒槌。

    御案之前跪着两人。走近一瞧,竟是廉王和一个红衣老太监。

    “儿臣参见父皇。”

    “太子免礼。”皇上揉了揉发痛的眉心,冲袁儿方一招手,“你继续。”

    “是。”袁儿方拱手禀道,“陛下着微臣清查内监结党一事,前日刚好有了眉目。这位奉天殿的凌公公时常出宫去一家酒肆。微臣今日去查探,却不巧遇到廉王殿下,看来......这家酒肆的酒当是非同一般的好喝。”

    梁昱脸色一变:“袁统领此言何意?”

    “巧合而已,殿下不必心急,末将说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太白酒肆的酒确实好喝,尤其是小金桂。”

    听到小金桂三字,皇帝脸上一绿,梁昱面无血色,凌玄青则沉默地闭上了眼。

    太子遇刺后,女刺客逃入子午堂,而廉王当时就在旁边的太白酒肆。袁儿方把廉王私通内监的事儿抖落出来,无非是在提醒皇帝:这事儿巧得不正常。

    接下来,顺天府尹和刑部尚书呈上来的查证,让梁昱的脸色更加灰败。

    在凌寒山谋害太子的凶手是东宫的小太监春生,而春生死前曾透露有人以其家属作为威胁。顺天府的衙役经过搜查,在城外七里河的河沟中,发现了他父母和幼弟的尸体。

    春生父亲手中紧攥着一截枯荷茎杆。荷即是莲,死者留下这样的讯息,很可能是暗指廉王。

    “父皇,儿臣冤枉!”梁昱惶然叩头,“儿臣绝没有指使人谋害太子,请父皇明察!”

    皇上冷眼盯视过去:“那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间酒肆?”

    “儿臣......只是刚好约了几个好友,在那里吃酒。”他当然不能承认那是自己结党营私传递消息的据点。

    “吃酒?小金桂好喝么?”

    梁昱浑身一震,颤抖地俯在地上,再也不敢多言。

    “孽障!早知道你和这个老东西眉来眼去!”天子拍案而起,指着凌玄青怒斥道,“姓凌的,当初留你一命是看在谁的份上你心里清楚。没想到这些年你越活越糊涂了,竟敢把主意打到太子头上,当朕是死人不成?!”

    “父皇!父皇息怒!”梁昱急忙喊道,“儿臣从未勾结内监,儿臣......儿臣根本不认识他!”

    凌玄青身子一抖,垂着头没有说话。

    “不认识?”皇上眯起眼笑道,“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

    “好。”皇上对袁儿方道,“将你的佩刀给廉王,让廉王处置这个老东西吧。”

    沉甸甸的鎏金腰刀托在手里,重若千钧。梁昱缓慢地抬起头,对上凌玄青苍老而空洞的眼。

    拔刀出鞘,泛着寒光的锋刃对准了对方,持刀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殿下动手吧。”凌玄青认命地合上了眼。

    梁昱死死咬着唇,犹豫地举起腰刀,表情纠结得像要哭出来。

    梁焓再也坐不住了,刚站起身,反被燕重锦一把拽住。他怒瞪过去,对方不为所动。梁焓气急,猛地用力一甩袖子。

    “刺啦。”太子殿下当众断袖了。

    听到这诡异的动静,梁昱动作一滞,屋中人纷纷注目过来。

    燕重锦尴尬地咳了一声,松开某人,拱手禀道:“陛下,廉王殿下恐怕是冤枉的。”

    ☆、9定盟

    “据仵作所言,春生的亲属死于扼颈窒息。也就是说他父亲在投河前就被人勒死了,怎么可能再抓枯荷指证?”燕重锦解释道,“七里河并无莲花生长,如果真是生前抓在手里的,那么死亡现场可能是在某处荷塘。或者,根本是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一截莲茎,用于嫁祸廉王。”

    祝珩被皇上冷瞥一眼,噤若寒蝉地缩起脖子,腹诽不止。

    燕家这小子是不是逗他玩?来前儿不是这么说的啊!

    皇上望向燕重锦:“你这孩子心思倒细。还有什么?继续说。”

    “坠落在南城门东坡的马车里有股药味,说明坐车的很可能是个病人。但廉王殿下身康体健,显然不是那辆车的主人。”

    这姓燕的总算说了几句人话。

    梁焓理了理残破的袖子,拱手道:“父皇,儿臣也认为大哥是冤枉的。如果他已经买通春生,根本无须等到游湖那日再动手。暗刺、下药,或者干脆把儿臣推入东宫的池塘,就足以达到伪装意外的目的了。”

    此案的主谋显然筹划周全,考虑到储君遇刺乃震天之事,必要有人负责,所以早在动手之前就将廉王选为了背锅对象。

    子午堂刚巧挨着太白酒肆,女刺客的行动刚好踩着梁昱会客之时。而春生罪行败露仅半日,七里河的几具尸首便漂出来将矛头直指廉王府。又不是说书唱戏,哪来这么多巧合?可见对方蓄谋已久,廉王被盯上不是一日两日了。

    皇上:“那依太子之见,此事是何人指使?”

    这么典型的一石二鸟之计,下手的自然是最终的利益既得者了。然而以梁焓的身份,这种开罪人的话不便直言,还是甩给不要脸的吧。

    “父皇,此案是燕重锦查的,具体内情他比儿臣清楚。”

    燕重锦只恨没把某人的胳膊连柚子一起拽下来。

    “祝大人,可否将画舫的图纸呈给陛下一观?”

    祝珩连忙将一摞案卷翻开,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春生用的冰船起码三尺宽长,再加上绳索,不可能带在身上,所以这些工具是帮凶提供的。”燕重锦指着图纸道,“陛下请看。画舫一层的船舱为了保暖,后门是用毡毯封住的,使得船尾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向船尾传递物什须经两侧的通道,这便容易惊动舷栏附近值岗的侍卫。所以只能走上面,也就是从二楼的舷窗吊下来。”

    太子出事那日刚好是庆王生辰,游湖赏雪也是梁笙提议。能够居高临下把作案工具送到船尾甲板的,只当时在二楼船舱的庆王。而且满朝文武都知道,那位殿下是个药罐子。

    分析到这儿,所有线索都对上了,御书房里一片寂静。

    皇帝叹了口气,打破沉默:“这些都是推测,指证一个亲王,要有真凭实据。”

    梁昱跪在地上,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难道方才刑部指证他的就是铁证么?父皇,您这心都快偏到石头缝子里了。

    燕重锦禀道:“子午堂惨遭刺客屠戮,陈家四口被灭,独生孙女亦被掳走。如果能找到那个婴儿,应该就算证据。”

    不过他也料到了,梁笙绝没笨到把陈家孙女安置在自己的窝。禁军将庆王府翻了个底儿朝天,连根可疑的鸡毛都没发现。

    遭指控的是一个深居简出的病弱皇子,刑部没能搜出实证,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庆王却散发跪席,趴在宫门口的雪地里大哭冤枉,没待一个时辰就冻晕了。

    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任皇帝如何铁血心肠,也不能让一个已经残废的儿子活活冻死。再加上朝中已有兄弟相害、父子相残的风言冷语,这案子注定不能再往下查。贬谪庆王的圣旨尚未下发便撤了回去,改成罚俸三年,幽禁半载,责令思过。

    至于廉王,因结党之嫌贬了爵位,由亲王降为郡王。

    梁焓读过许多史书,却都是以后世角度看待前人是非,从未如今日这般直观地感受到皇权斗争的残酷。回想起御书房中,皇帝逼廉王举刀的一刻,他终于明白谋权者为何大多冷血无情。因为一旦有了牵绊,就会被人掐住软肋,大厦倾崩于一夕之间。

    只是他实在不明白,燕重锦作为局外人,一个成长在皇家之外的十岁孩子,如何也会冷酷如斯?梁焓举箸端碗,看了眼背对自己吃得津津有味的人,忽然没了胃口。

    燕重锦的胃口随池月,自小也是个嘴不能停的主儿。然而长大后久驻军中,风餐露宿地养出了一条狗舌头,口腹之欲也淡了许多。但梁焓做的这个什么...奶油蛋糕?又松又软,奶香十足,味道甜腻腻的。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忍不住敞开肚皮,重新点亮了吃货技能。

    “喂,姓燕的你吃够了没有?能不能说了?”太子殿下没了耐性。

    “说什么?”燕大少爷终于进食完毕,慢悠悠地擦了擦嘴,“哦,蛋糕味道不错,我要打包带走。”

    得了便宜就装傻充愣是吧?梁焓忍住摔他一脸蛋糕的冲动,磨牙道:“说你为何阻止本宫替大哥求情?”妈的,还把他袖子拽坏了。

    “殿下身为太子,应当比我了解圣上。”燕重锦重新戴上面具,转过身道。

    “有话直说,别绕弯子。”他穿过来统共才见皇帝老子三面,上哪了解去?

    “皇上召殿下旁听,并非为了查清案子,而是要收拾廉王。殿下又何必为了‘好兄弟’打自己父皇的脸呢?”

    君也好,臣也罢,当权者想要的只是一个稳字。官位稳,龙椅稳。庙堂内外清平无事,梁氏江山千秋万载。这就够了。至于真相,又有谁会在意呢?

    梁焓愕然:“可大哥也是父皇的儿子,何必如此不通情面?”

    “殿下确定廉王是圣上的儿子?”这事儿估计宫里的狗都不信。

    “额......难道不是么?”

    这家伙脑子进了多少水?怎么连淳朝皇室最大的八卦都忘了?

    燕重锦解释了一通,梁焓这才晓得廉王因容妃与凌玄青之故被君父厌恶。

    若廉王安分守己,皇上也许会睁一眼闭一眼,可他偏偏与内侍勾结,还是那个给老爹戴过绿帽的男人,就休怪得龙颜大怒了。

    燕重锦喟然一叹。

    御书房那日,若非梁焓跳出来求情,他根本不会说出真正的主谋。

    今上自弱冠之龄参朝听政,在皇权圈子里争斗了大半辈子,如何不知廉王冤屈?夺嫡之争除了廉王自然就是庆王。可梁笙与梁昱不同,他是梁氏唯二的血脉。一旦太子出了什么岔子,梁笙就是坐着轮椅也得上。

    在实证不足的情况下,皇上顶多惩处警告备选的储君,绝无下狠手的可能。所以最佳的背锅对象还是倒霉催的廉王。

    皇上欲借太子遇刺废黜梁昱,燕重锦也乐见除去二王中的一患,所以才没吱声。哪知梁焓自作聪明地一搅局,不仅廉王化险为夷,还打草惊蛇地让庆王玩了回以退为进。

    打蛇不死,必成大患。以后再想抓这条毒蛇的尾巴可就难了。

    “真是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二哥看似神仙中人,竟心如蛇蝎。”梁焓后怕地拍了拍小胸脯,“大哥兴许也在觊觎帝位,但不至如此狠毒。”

    “廉王资质平庸,生性怯懦,行事做派的确比庆王厚道那么一丁点儿。”燕重锦道,“若今日跪在御书房的是庆王,他根本不会像廉王那般犹豫,只会为了撇清关系弃车保帅,眼睛不眨地杀了凌玄青。”

    “不管怎样,真即是真,假即是假。大哥既然冤枉,就不能异己而诛。”梁焓自小接受人道主义教育,虽然道理都明白,但情绪上还是抵触这种不择手段的政治斗争。

    燕重锦嗤笑道:“果然童心无邪。等再过几年,殿下就不会说这么天真的话了。”

    “你不就比我大几个月么?装什么老蒜!”梁焓不满地白他一眼,“燕重锦,难道你希望本宫变得和他们一样精明冷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想牺牲谁就牺牲谁?若你今后入仕为臣,也希望有一天被君主当成棋子弃车保帅?”

    燕重锦闻言一怔。

    “你现在是太子伴读,以后是东宫侍读,那就算我的人。”梁焓拿起一块蛋糕,边啃边道,“若本宫日后做了皇帝,必不会亏待你,就算遇到危难也不会弃车保帅。这是我梁焓的承诺,有效期一万年。”

    怎么样,本太子开的条件够优厚吧?快上车吧少年!

    望着那张沾着奶油的小脸,燕重锦心中一撼。

    梁焓如此直白地将话摊开,无非是给他塞了颗定心丸。无论燕家如何下注,即日起,太子党的大门真正向他敞开了。至于这条贼船上还是不上,由他自己决定。

    只是,他还能再信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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