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老人哀求的脸,燕重锦几乎将唇咬出血来。他挣扎良久,又挨了池月一脚,终于开口,一字一顿地道:“孙儿,明白了。”
燕濯云心安地一笑,阖目而逝。
满屋的哭嚎声,明明近在咫尺,耳边却模糊一片,似乎那些人都离自己十分遥远。
燕重锦感觉胸腔里空落落的,整个人仿佛被抽离了灵魂。这种悲伤就像黑夜里上涨到心口的潮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明白心底的绝望从何而来,不仅因为亲人的离开,更因为他从此放弃了自己的人生,背弃了曾经的诺言和挚爱。
梁焓,对不起。
在宫中等了三日,燕重锦依然没有还朝,也没去京畿四营报道。
梁焓派了人打探,方知燕府在办丧事。
灵堂内外,皆是一片刺目的雪白。
燕不离是武林盟主,燕重锦又是刚立下大功的安国公,前来吊唁的宾客众多,燕府门口的车马都排到了大街上。
梁焓微服前来,给亡者上完香,对灵前披麻戴孝的某人使了个眼色。
燕重锦叹了口气,只好随他来了后院。
“怪朕一时冲动,要是有耐心等过那晚就好了。”得知燕濯云的死因,梁焓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陛下不必自责,此事与皇上无关,都是微臣的错。”
觉察到对方语气中的疏离,梁焓惴惴道:“那你......得守孝几年吧?入宫的事,再说就是了。”
燕重锦眼神空洞:“就算过了孝期,我也不可能再嫁给皇上了。我答应了爷爷,此生与陛下只做君臣。”
梁焓顷刻面无血色。
古人以孝为先,何况大淳本就以孝治国。在淳人眼中,无论犯下怎样十恶不赦的罪行,都不能背负不孝的骂名,否则必遭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燕濯云用死逼迫他们两个,燕重锦又向来重视家人,怎敢不遵遗训?
可他不是古人,他不甘心!
“重锦,你是你,爷爷是爷爷。”梁焓紧紧抓住他的袖子道,“你的路还很长,不能因为老人一句话就放弃自己的选择。就算是长辈,也没权利绑架你的人生,你不是为他们而活的啊!”
“这世上有几人能为自己而活?何况我是燕家少主,从小到大,生养教恩,哪一样不是依靠燕家的长辈?我怎么能因为翅膀硬了,就把自己的人生和他们割裂开?”
“皇上以前说,不懂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为何都为家族而活。那是因为没有家族就没有我们,没有燕家就没有燕重锦,没有祖祖辈辈的积累和庇护,就不会有后代人的清平安乐。”
燕重锦缓缓将他的手扯掉,无奈地道:“再说,陛下不也为了梁氏的江山,辛劳至今么?不也因着皇族的规矩,娶了女人传宗接代么?”
梁焓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心中登时蹿起了一股无名火。
这人毁约就罢了,提楼馥云干嘛?
“所以你还在在意朕娶后?”他愠怒地看向对方,“我又没碰她,朕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就不会食言。倒是某些人,和男宠同吃同住,同乘一骑,朕是不是也要算算账?”
燕重锦面具后脸色瞬变。
自己的确提过和鞑琮沾玉虚与委蛇、逢场作戏,可他从没和对方说得那么详尽。
呵呵......还以为梁焓从未派过监军,是出于信任自己。现在看来,监军一直都有,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鞑琮沾玉之事,臣在信中解释过了。皇上若不信,大可治臣欺君。”燕重锦忽而自嘲地一笑,“我忘了,陛下大概从没看过那些信,否则也不会只字不回。”
梁焓被堵得哑口无言。
正搜肠刮肚地斟酌着措辞,面前的人突然跪下,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呈了上来。
梁焓低头一看,竟是虎符和帅印。
“燕重锦有孝在身,须得为祖父守墓三年,无法继续担任京畿四营提督之职,请陛下恩准臣解甲致仕。”
既然对方不信任,又何必再用他?反正已经决定分开了,不如干脆离远点,免得一看到那张脸就动摇决心。
这他娘的是连君臣都不做了的意思?
梁焓眼前一黑,感觉头脑有些昏沉。他深吸口气,强打精神,一字一句地问道:“燕重锦,你是打算不再和朕见面了么?”
“陛下若是召唤,臣自当觐见。”燕重锦抬首望向对方,“若是无事,还是少见为好。”他怕自己忍不住想交子弹。
“罢了。”梁焓涩然一笑,“你要做孝子,要守护燕家,朕都明白。只是兵权你暂且留着,也不用驻守军营,朕......无事不会召你。”
终究是他们行事孟浪,才令燕濯云病情加重,撒手人寰。燕重锦不可能再毫无阴影地和自己出双入对,更不可能违背逝者的遗训入宫为妃。
天意如此,他也放手便是。身为男人,作为天子,梁焓没兴趣拖泥带水,更不会哭哭啼啼地挽留对方。
吾未负君,君亦未负吾,从此相忘,各安天涯。这不是挺好的结局么?他不介意给这段感情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皇帝既已开口,燕重锦也不好再坚持。反正四营提督无需上朝,顶多是在年终时进宫诉职,大不了找个理由不去就是。只要对方不宣召,就算和两人都生活在东都,也可以一直不见面。
日子久了,梁焓自然会将他淡忘。他们都可以回归正道,做一对标准的明君良将,不再是遗臭万年的奸佞惑主,而是一段彪炳青史的千古佳话。
这样就好,这样挺好。
燕重锦将人送去燕府门口,一段路不长,两人却行得很慢。
可再慢也终究会走到头。
梁焓站在马车旁,回眸望过来,阳光在笔挺的鼻梁一侧打下阴影,双眼如珠玉一样黑白分明。
“安国公留步吧,节哀顺变。”
“微臣恭送陛下。”
燕重锦跪得规规矩矩,让梁焓忽然想起两人最初见面的一刻。
彼时,他是少不经事的太子,对方是张扬跋扈的少年,为了跪与不跪,争得面红耳赤。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美好。
不过想想某人当时那张丑脸,梁焓又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应该是他经历过的,最刻骨铭心的初见了。
“朕......最后问你一句,后悔么?”
“后悔。”燕重锦毫不犹豫地答道,“后悔遇得太晚,爱得太迟。”
梁焓鼻子陡然一酸,头也不回地踏上了车。
马车早已驶走,燕重锦仍久久跪在原地,直到管家提醒才回过神,木然地回了府中,继续守灵。
不知何时,大雪从天而降,如纸钱一样纷纷洒洒。抬头望着外面飞扬的雪花,燕重锦知道,这将是自己最难熬的一个冬天。
梁焓回宫就染了风寒。起初以为着了凉,也没在意,没想到病情却越发沉珂,头痛的毛病也频繁起来。
太医开方一向保守,用的全是不温不火的药材。楼馥云倒着御膳房炖了不少补品,换着样儿的往穹阊殿送。梁焓裹着被子缩在宫中调养了一阵,依旧病病殃殃,像只睡不醒的瘟鸡。
此时已近年关,也离皇帝二十五岁的寿辰近了。梁焓龙体欠安,没兴趣操办,但各地官员照样流水一样地往上献礼。
燕重锦没有入宫述职,却也送了贺礼。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而是部下从西域带来的一只波斯猫。那猫生得通体雪白,一眼碧蓝,一眼金黄,生得一副乖巧模样,喜欢往人怀里拱。
梁焓挺稀罕这小家伙儿,给它取名叫小粑粑,每天批完折子就在床上撸猫。
小粑粑一身皮毛柔软水滑,抱在手上暖烘烘的,让这个分外潮冷的冬天也不再那么难熬。一转过年,梁焓的风寒竟莫名地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身体一利落,某个工作狂立即恢复了正常朝政,开始憋着劲儿收拾楼家。
楼馥云顿感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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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着锅盖上来提示一下,这俩是嘴上说分手但身体很诚实,其实谁也放不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