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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乐长歌 茶色仓鼠 0 字 2022-01-12

    068 武垣之战·决战

    一年之前,苻铮受封大将军王,纠集二十万齐国雄师,麾下镇东大将军一名、征东大将军一名、安东大将军一名、平东大将军一名,并右二品持节都督一名,征讨越国。二十万雄兵旌旗蔽空,号角震天。

    右二品持节都督张蒙乃是苻铮左臂右膀,时任攻越中路主将,他的军队是苻铮近兵,就驻扎在钱唐城外一千五百步的距离。

    谢灿识得张蒙。

    不仅仅是听过他的名字那么简单,他们俩见过。

    殉国前夜,张蒙作为劝降使臣,被她用一柄佩剑逼出越宫,他一直是苻铮麾下大将,为何突然出现在齐国最北部!

    那么苻铮呢?难道他不在钱唐做他的会稽王,也跑来此处了?

    谢灿只觉得浑身发冷,连手都不可遏制抖动起来。

    帐内三人听得外头响动,冲出来看,见是谢灿,都松了一口气。贺赖贺六浑帮她捡起药箱,问道:“怎么了?”

    谢灿摇了摇头:“没事。”她突然有些庆幸叶延不在,否则她的表现绝对没有可能瞒过叶延的眼睛。但是步六孤里和贺六浑没有叶延那么仔细,三人又沉浸在见到张蒙将旗的震惊之中,没有发现谢灿的异常。

    拓跋朗走出来,抬头看了一眼那镶着金边的将旗,的确是持节都督的品级,又是一个张字。齐国姓张的持节都督只有张蒙一个,可是他也听说,去岁苻铮攻打越国,张蒙作为他麾下主将一同跟去了,如今江南之地尚不安稳,他倒是……回来了?莫非那会稽郡王爷吞完了江南的千亩良田,也从自己的封地回来,帮着兄长安定北部了?

    “张蒙不是在江南么?”他亦是问道。但是这个问题显然不需要有答案。军中的确出了细作,武垣一早就知道了他们要来攻打,甚至派出右二品持节都尉前来坐镇。而且这个右二品持节都督张蒙,几乎是齐国前大将军王,如今的会稽郡王苻铮的代言人。一个小小县城,竟然请来了这么一尊大佛。更何况,前几天都没把将旗升起来,今天却升了。

    步六孤里眸色深深,望着那猎猎作响的紫底金边将旗,冷哼一声:“他们也知道我们的军饷不多了。”

    城中未乱,反而先想把他们的军营搞乱?

    拓跋朗脸色一白,冷冷转身回帐。

    谢灿看着城头上的将旗,手心亦是出了一把的冷汗。她看向了一旁沉着脸的步六孤里,他大约也在担心,张蒙升起将旗,恐怕不单单是想扰乱军心,是不是也在向他们传达一个信息——叶延?

    叶延已经许久未见到了。

    步六孤里沉着脸色盯了那旗子许久,突然问谢灿道:“你知道张蒙么?”

    谢灿自然知道,但是她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步六孤里的这个问题,便只避重就轻说道:“嗯。”

    “你知道此人性情如何?”

    谢灿知道他是在担心,万一叶延落入张蒙的手中,是不是会吃什么苦头。她也有些担心,她算是和张蒙接触过,亡国前夜张蒙前来劝降,她觉得此人眼高于顶,在她一个敌国长公主面前只是表面庄重。但是当时越国确实处于弱势,张蒙如此作态也有他的资本和道理的。张蒙此人的性情是否残暴,她还真的不知道。

    江南那些屠城的命令,应该是苻铮下的,不管张蒙是否阻止,那些城都被屠了。若是张蒙阻止过也就罢了,若是他不曾阻止,只怕骨子里也是个暴虐狠毒之人。叶延落在他手里只怕凶多吉少。但是江南屠城之事张蒙究竟有没有参与,此时的谢灿和步六孤里都不得而知。

    她只能说:“我并不知道这个人的性情。”

    步六孤里又问:“他是汉人吧?”

    谢灿想了想他的面容,结合他的姓氏,说:“应当是。”

    步六孤里唇角依然紧紧抿着。是汉人又怎么样,汉人不一定比氐人温吞,又是个经验十足的老将了……

    而且谢灿更怕的是,苻铮可能也在城内,他诡计多端,且性格是着实的暴虐。更重要的是,他认得她,知晓她的身份。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行踪已经被苻铮发现。他们难道知道自己就在拓跋朗的察汗淖尔军营?

    她努力回想了一遍自己一路走来,能有谁泄露她的踪迹?自抵达沧州之后,再往北,就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了。拓跋朗总不至于泄露她的行踪吧?

    贺赖贺六浑上前来拍了拍步六孤里的肩膀说道:“你还不知道叶延?他精着呢,等着吧不会出事的。”

    步六孤里敛了神色,他面上的担忧连贺赖贺六浑这样的一根筋都看出来了?

    谢灿看着贺赖贺六浑勾着步六孤里的肩膀离去,便也整理了药箱准备走,这个时候躲在帐中的拓跋朗突然出现,对谢灿说:“阿康,你过来一下。”

    谢灿其实很害怕和拓跋朗单独相处,是以一直混在一队中,那次在察汗淖拓跋朗孟浪的行为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她看了一眼已经远去的贺六浑与步六孤里两人,终于是硬着头皮走进去。

    拓跋朗的眼圈下一片青灰,方才她没注意,现在才瞧见,想来因为宇文吉的事情,他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现在城中升起将旗,他的压力可能更大。

    谢灿注意到他桌上半份帛书,字体有些歪斜,写得是向沧州求援的内容,拓跋朗揉了揉肩膀,对谢灿说:“肩膀有些酸了,写不了字,阿康你帮我誊抄一遍。”

    谢灿继承外祖王识一手行书,笔锋锐利遒劲,全然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她替拓跋朗抄好信件,又被他拖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缠了好久才走。

    走时,她的心已经快要落入谷底了,经过方才的谈话,尽管拓跋朗总是在扯些有的没的,但是她还能感受到,他快要撑不住了。主将尚且如此,那么那些士兵们呢?只怕更难说。

    他们都没有经历过这般旷日持久的围城,没经历过这种连续的煎熬,整座军营死气沉沉,刚刚升起的将旗更是将阴云笼在了军营之上。

    谢灿只觉得难以置信,明明被切断水源的是城中之人,为何……他们毫无动荡!

    第十一日,宇文吉的消息还是没有,消失多日的步六孤叶延却终于返回了,带回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城中掘了许多深井,根本就不缺水!

    拓跋朗看着那已经在城头上猎猎了三日的旌旗,转身一把揪住了叶延的领子:“你再给我说一遍!什么叫掘井!”

    叶延身材矮小,比不得高大结实的拓跋朗,差点被他揪着领子拎起来,步六孤里怒拍了一下拓跋朗,他才把叶延放下来。

    “走吧。”谢灿赶紧上前来拉叶延,她不知道叶延为了这个情报这几天受了多少的苦头,但是她知道这个情报很可能成为压垮拓跋朗的最后一根稻草。宇文吉迟迟不来,他不能调动沧州的部队,现在的人数围城不过是勉强,粮草倒是算了……可是武垣城中有粮有水,他们要围到什么时间去?

    何况就算叶延没说武垣城中究竟兵力几何,他看着城头那面右二品持节都尉的旌旗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他们只怕攻都不能。

    该死。

    叶延没有受什么重伤,他一直谨小慎微,谢灿替他处理了伤口之后,他就又活蹦乱跳地去找步六孤里了。但是拓跋朗……只怕情况不妙。

    他身子素来健硕,只是这两日瘦得厉害,一个从未吃过败仗的人看见一盘必定会输的局,心态自然难以放得端正。几员大将都在中军大帐,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主将,谢灿更是不知道了。

    出发时全军都是意气风发的,以为半日之内定能将这个小小的武垣县城攻下,可是没有想到拖到了现在,军中人心摇摇欲坠,看着破破烂烂的武垣,却越发坚固起来。

    张蒙和苻铮一直在南方打仗,拓跋朗从未和他们交过锋,也不知道他的套路,但是对方却好像把他们摸了个门儿清。

    又过了一日,贺赖严突然来了消息,上游水位上涨,他们修筑的堤坝只怕要支撑不住。他修堤坝的时候只考虑了二十日,因为一旦一个城缺水,基本上坚持不了三日,可是没想到他们竟然有丰沛的地下水系。

    谢灿也是始料未及,江南地表水系丰富,取水基本都直接从河道中取,就算有人家掘井也不会很深,从未意识到地下水系的重要性。因此河道被封,他们就会没水,可是武垣竟然挖井!

    中军大帐一派肃穆气息,贺赖严亲自从西南沙溏二川的上游赶回主营,众人必须重新规划战略。因为他们发现,自己的所有想法,都已经被对方不动声色地瓦解了。

    这回的讨论毫无此前的激烈,拓跋朗仿佛已经看到败局,盯着那张被他画了无数个叉的武垣地图,砸了手里的砚台。

    他有时冲动,但是尚未如此沉不住气。谢灿站在步六孤里的身后,静静看着拓跋朗抱着脑袋颓然蹲下。她很想去拉他一把,作为主将,他着实不该这样。

    步六孤里替她做了,他将拓跋朗拉起来按回席位,说:“将军,就等你拿主意了。”

    拓跋朗深吸一口气,他从未吃过败仗,可是第一次攻城就这样铩羽而归?

    卫兵突然来报:“将军,武垣城门开了!”

    众人慌忙挤出中军大帐,只见武垣城门缓缓打开,从城中杀出一匹单骑,一身锃亮银甲,头盔上的璎珞为夺目金黄,随着马匹颠簸上下翻飞。此将手执长弓,骑出城外三百多步,骤然勒马,随后弯弓搭箭,那羽箭嗖的一声,直挺挺扎在了拓跋朗营前百步之内,入地寸许。射完这一箭,那银甲将领便调转马头,迅速返回城内,沉重的武垣城门再一次被关上了。

    营前卫兵将那扎在地上的羽箭拔|出来上呈拓跋朗,羽箭的箭镞乃是鎏金,箭羽乃是雁翎,断不是普通士兵甚至普通守城将领所持。且那人臂力,在一千五百步外还能将羽箭扎入土地寸许。

    拓跋朗将羽箭上所缚帛书取下,摊了开来,只匆匆瞄了一眼,脸色立刻发白。他举起帛书,甩给众人看。谢灿看了一眼,帛书上的内容竟然是宇文吉率领的六万援兵阻击高阳、乐城部队的时候,被歼灭大半,宇文吉被俘!对方要求拓跋朗撤军,才肯放宇文吉回来。

    怪不得派出去寻宇文吉的人杳无音讯,竟然因为宇文吉一出沧州就遭到伏击了!

    拓跋朗将那帛书狠狠摔在地上,目眦欲裂,谢灿从未见他如此震怒,他转头问步六孤里:“那个叛徒找到没有!”

    宇文吉所带领的六万援兵之中,有三万乃是步六孤部的兵力,作为步六孤部少部长,步六孤里的脸色也极为难看,沉声说道:“此人狡诈,尚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拓跋朗深吸一口气,看向围着他的一群将领,他们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青年将才,最大的年纪不过而立,自察汗淖尔部队组建以来,他们所向披靡,从未有过败绩。出发之前,他信誓旦旦向贺赖皇后和拓拔明保证,定然拔下武垣城,让二皇子和丘穆陵大妃永世不得翻身,可是如今——

    贺赖严乃是贺赖皇后的幼弟,负责统领察汗淖尔部队第三军十五个队,他虽然军衔不比拓跋朗,但毕竟年长,又是拓跋朗的长辈,连忙拉住了他,劝慰道:“将军,此乃那张蒙的攻心之术,将军万万不可中计!”

    谢灿也上前一步。她捡起那张被拓跋朗丢在地上的帛书,仔细阅读了一遍,果真是张蒙的语气。她尚记得亡国前夜张蒙以使臣身份求见谢昀,被她拦在正殿,那副眼高于顶的嘴脸。张蒙的字笔刀如勾,苍劲有力,张扬肆意,字里行间满是早已参透拓跋朗战略的得意,最后一行“大齐大将军王会稽郡王苻讳铮麾下右二品持节都督张蒙”再加一鲜红大印,触目惊心。她抬头望向城墙上已经迎风招展多日的将旗,又看了看拓跋朗。

    到底是久经沙场,拓跋朗很快发现自己的状态实在是不堪再任主将,如今站在中军大帐之外,多少将士的眼睛盯着他,若他轰然倒塌,那么张蒙的攻心之术,便胜利了。他端正了神色,淡淡道:“我考虑下,你们先回去。”

    谢灿的心微微放下,就算拓跋朗现在是强装坚强,至少他表面上坚强了。相比现在明显处于劣势的战局,她更加担心拓跋朗的心态,生怕他冲动。

    那个察罕淖湖畔恣意妄为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也露出这般疲态来,她叹息一声,准备随着众人离去,给拓跋朗修整的空间。

    拓跋朗却叫住了她:“阿康,你留一下。”

    这一次她依然没有拒绝,随着拓跋朗步入帐中,替他拉上帘子。拓跋朗翻身滚到榻上,拿着那帛书又看了一遍,谢灿以为他又想和她聊天排解情绪,搬了一张胡床坐了过去,谁知拓跋朗却问:“阿康,你觉得这上面说的是真的么?”

    谢灿一愣,突然却笑了一下。她倒是怕见到拓跋朗一脸颓唐地和她扯家常,但是现在看着拓跋朗一脸认真地研究起张蒙的帛书来,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了。

    拓跋朗一脸严肃:“我问你张蒙,你笑什么?”

    谢灿说:“没事,我方才还在担心你真的被张蒙骗去。”

    拓跋朗放下帛书,一咕噜从榻上坐起来,凑过来问谢灿:“阿康,你也觉得张蒙是在蒙我?”

    谢灿回想了下当初的江南之战,苻铮打仗是没有什么信誉可言的,张蒙这个人给她留下的印象也非常不好。不过那时候中军主将是苻铮,战略都是苻铮拟定,张蒙参与多少她不知道,所以也不好妄下定论说张蒙就是个喜欢骗人的人。她便只是说:“这个不太好说。”

    拓跋朗知道谢灿所指的是宇文吉是否被俘之事。城中提前准备了大量守军、粮草,还掘了井、造了扫城锤,说明张蒙早有准备,这些都是真实的,他们亲眼所见,因此收到张蒙的帛书之时,他们也会下意识地觉得张蒙说的都是真的。

    颜珏和叶延分别教导过谢灿,说谎就当真假参半,才让让人云里雾里,控制不住想要信服。这实际也是战略。

    谢灿问道:“拓跋朗,依你所看,张蒙想要你怎样?”这段时间,看上去像是他们占据着主动权,实际上,他们一直在被张蒙牵着鼻子走。

    拓跋朗看着帛书上遒劲的“退兵”二字,冷笑一声,说:“我看张蒙是想激怒我,让我不顾一切前去攻城。他或许还以为,我们并不知道城中挖了井的事情,所以觉得我一定会孤注一掷强攻。”

    谢灿点了点头。幸亏叶延及时将城中有井水的消息送回,否则只怕拓跋朗真的要着了张蒙那个老贼的道。

    拓跋朗又有些颓唐:“虽然不知宇文吉被俘的事情是真是假,但是他长久没有消息确实是事实。”否则他方才也不会如此失态。

    谢灿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不能确定宇文吉是否被俘,但是被高阳乐城的救援部队拖住,应该是事实。”不然怎会那么就了半分音讯也无?“此外,张蒙显然是知道宇文吉不在这里的消息,这消息的来源只有两处,要么,他们早先制定战略的时候,就订下要将宇文吉拖住,要么就是我们营中的奸细这几日向他报告了这个消息。”

    拓跋朗想了想,说:“我觉得问题不在营中。”他治军严谨,尽管此次驻扎的士兵有大半不是他亲自训练出来的察汗淖尔部队,但是依然遵守他的军纪。这几日一只麻雀都未从军营里头飞出去,且武垣城在他们全方位的监视之下,除了叶延,无人入得城内过。叶延不可能是那个奸细。

    再参考第一日攻城时张蒙的举动,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早就将他们的行军策略摸清楚了,宇文吉何时出发,何时应该到这里,他了如指掌。这说明奸细出在——京城。三月初商量战略的时候,那人就把消息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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