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羡词听得眉头直皱。
“所以, 你是觉得,得罪了杨知府,会拔出萝卜带出泥, 搅得大家都不安生, 所以让我不要与他为敌?”
“正是这个意思, 二小姐, 虽然杨大人这些年没什么建树, 但至少也没有为难我们,大家相安无事最好。不然,他要是一口咬出令尊来, 到时候只怕大家一起遭殃。”
赵羡词没有说话,指尖点着父亲的册子半晌,抬眼问, “福伯, 当年杨知府伙同魏绵贪墨赈灾粮款一事,我父亲到底有没有参与?”
“绝对没有!”何福正色道,“我们虽然有些竞争手段,但绝不会拿穷苦百姓的命换钱。二小姐, 这一点请您相信,赵大人和我等都是穷苦人家出身, 知道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这种脏钱是不可能拿的。不仅如此, 当年南省发大水, 百姓流离失所, 还是赵大人带头,我们掏钱填了空子,救了不知道多少人。”
“此话当真?”
“老朽敢拿项上人头担保!”
“既然如此, 那还有什么可怕的?”赵羡词道,“该怕的是杨参才对。至于这个根本没有来得及付诸实践的商业王朝——”她翻阅着重又看了一遍,只把商道那几页撕了下来,其余的便连整个册子一起,扔进火盆,付之一炬。
“二小姐,您!”何福阻拦不及,那白纸黑字就被火舌吞没成灰。
赵羡词神情淡淡的,“这所谓的商业王朝,除了你和杜伯伯,可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何福摇了摇头。
“那你们怕什么,”赵羡词望着那燃烧的火舌,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纵然我父亲有反心,但人死如灯灭,查无实证,有什么可担心的?”
只要何福与杜三酉不想全家被株连,就不会把这事情说出口。
何福望着小东家平静的模样,心里一咯噔。
他们这些年,看起来低调度日,实则哪一天不是战战兢兢?
赵自省在的时候,有赵自省一力顶着,所有的事情悄无声息的做,不露端倪。但赵自省不在后,他们便没了主心骨,这等大事谁也不敢继续下去,又怕被查出来,于是躲得躲逃的逃,这也是当初赵羡词说要找回旧人,何福告诉她找不回来的原因。
旧人已经随着赵自省的离世藏进了旧事里,没人愿意出来了。
实话说,何福等人不过是寻常百姓,纵然跟着赵自省做了不小的买卖,也挣了不少钱,但并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心思,他们只是盲目忠心于赵自省,相信赵大人能解决一切问题。
赵大人一去,所有的宏图伟业也都随之而去。
他们这些旧人从旧梦中惊醒,便只剩下惴惴不安和惶恐度日。
只是这一刻,何福看着八风不动的二小姐,忽然心里安定下来。
那一把火烧掉的不止是见证赵大人宏图伟业的唯一证据,也将何福的不安恐惧尽数烧去。
他竟然在这一瞬间觉得,二小姐能像当年赵大人那样,解决所有困难。
何福为自己这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安心感到诧异,却也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他吞下自己犹豫的话,垂眸道,“全听二小姐吩咐。”
赵羡词安静地凝视着火盆中的纸张化为灰烬,这才抬起头来,脸上重新带上了温和的笑意,“福伯,你刚刚说,你们还培养了一批死士?”
何福顿了顿,“是。”
“在哪儿?”
“都藏在春和船行。”
赵羡词指尖一顿,又问“梁春知道吗?”
“这群亡命之徒都归梁春管,他本也是狠茬子,这些年难得安分,倒还算忠心。”
言下之意,梁春不仅知道,还门清。
赵羡词暗自倒抽一口冷气,她原先就觉得,能以人命为赌注开斗场的人,一定不是什么纯善之人。但梁春在她面前向来好声好气,笑面虎似的,以至于赵羡词尽管心中警惕,却还是容易在他面前放松戒心。
如今听何福这么一说,才真正意识到,梁春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我听说二小姐您和梁春打过交道,但他这个人性子怪,虽然会看在大人的面子上对您礼让三分,却并不容易收为己用。”
何福虽然不声不响的,但也暗地里打听了,御史小姐在学堂里还教武功,这些人怕不是为二小姐以后用的。他一方面惊叹于二小姐和赵大人的不谋而合,另一方面也很担忧。
赵大人的死士,是靠砸银子和人格魅力征服得来的高手,留下来的那批人各个能以一当三。二小姐虽然也想得好,却是自己从头培养,那没个十来年,哪能堪大用?又见二小姐总和梁春往来,再加上如今知道她父亲的死士都藏在梁春那里,想收为己用是情理之中的。
可偏偏梁春那个人,是最难收服的。
赵羡词默默听着,不由看了他一眼。
以往,她以为福伯只是个经验老到的生意人,为人可信,其余也没什么。但最近这段日子以来的接触,让赵羡词对何福倍感信赖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抵触感。
这个何福,似乎尤善于体察人心。好几次了,她想做什么都还没有说,何福就已经事先猜了出来,并为她出谋划策。
就好似在他和善可亲的皮囊下,藏着一副七窍玲珑心,浑身都是不起眼的心眼。
但好在何福确实忠心可嘉,否则,倘若与他为敌,还真够令人头疼的。
赵羡词于是表现的愈加信赖他,“那依福伯您看的话,要怎么才能用这些人呢?”
何福弓了弓腰,“二小姐,老朽以为,当务之急,还是要盯紧杨参那边,他现在丢的是账册,极要紧的东西,万一逼急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也正有此意。”赵羡词顿了顿,又说,“算算时间,南省的汛期也要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杨参贪污的证据被偷走是好事,至少今年他不敢再偷工减料了吧。”
可赵羡词万万没想到,杨参这回倒是不偷工减料了,反而直接忙于找回账册,连防汛诸事都没有安排,底下人催了好几次,他才敷衍了事,随便打发人去做了。
不过眼下,按照往年经验,距离南省雨水最强的八月还有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今年南省的加固堤坝等防汛事宜做的如何了。
赵羡词送走何福,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想了想,还是准备去学堂里看看。
一会儿见不着秦牧云,她心里就不舒坦。
岂料这才刚出门,就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枯瘦老乞丐在门口东张西望。
她打眼一扫,老人一脸黢黑,脚上的草鞋破的只剩下几根绳,脚趾全露在外面,而且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整个人浑身上下像是从泥塘里捞出来的。
隔着五步远,都能闻到老人身上的馊味。
但看起
来少说也是花甲之年了。
赵羡词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上前问道,“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吗?”
一边说,一边吩咐小厮取来清水和食物,顺便准备些银两要给人家。
老人见她过来,还有点紧张,张口道,“我、我、我——找找找、找人……”
还是个结巴。
赵羡词闻言蹙眉,“您找人?”
老人家拼命点头,还急忙从袖筒里掏出一个小木匣,努力道,“我我我徒徒、徒徒弟,木木木匠——”
小木匣十分精巧,乍一看简直浑然一体,几乎看不出有人工雕琢的痕迹。
赵羡词这才心里一咯噔,震惊道,“您——您是找莫小十吗?”
“是是是、小小、小十!”
“……”赵羡词简直要瞳孔地震了,“您——您是墨者村来的?莫小十的师父?”
“是、是是、是我,莫莫莫、莫仲!”说完这句话,莫仲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朝眼前的年轻人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憨厚笑容。